走进重庆任意一家新华书店的展柜上,张兵的书和白岩松、柴静、六小龄童、敬一丹等名人著作摆在一起。出版信息页显示:第27次印刷。
在重庆的各大书店,张兵的书常常和名人自传等热销书摆放在一起
这位副处级干部,原为重庆市永川区市政园林管理局副局长,2010年至2012年连续3年以每年百万元以上版税登上中国作家富豪榜。有人封其作品为“公务员教科书”,也有人评论称“掀开了官场最真实的秘密”,但他却说,他写的并非“官场小说”,而是“成长小说”。
他的《侯卫东官场笔记》,最初在网络连载,至今已出版9本,销量超300万册。然而多数人只知其笔名“小桥老树”,不闻真名,更不知他2013年已平调至永川区文联任副主席。从此,写作成正职。
第一次联络上张兵,是国庆前的周六晚上,他醉倒在了兰州。白天刚忙完新书读者会,夜晚与一对当地民营书店的夫妻店主,3位同龄人吃饭、喝酒。
46岁的张兵说自己的酒量已变得“寒酸”。年轻时在基层,和各路人马“喝酒谈心”是一项必备的看家“手艺”,一星期醉好几次。现在却是一年一醉,因为严肃的写作需要克制和清醒。
他的另一重限制,是时间。为新书《巴州往事》推广,他在1个月跑了5个南北方大城市。身为资深公务员的他谨慎强调:“没有耽误一天工作,我用了所有的双休日和年休假。”
网络写作11年,他自称为“平淡的副局长、优秀的小说写手”。
他的“光荣与梦想”,不仅仅与自己相关,而是希望集结更多有才华的网络写手,让网络文学精品化,挖掘一座民间写作的“中国故事”富矿。
平级调动:公文包换了胸包
如今,张兵上班穿着宽松的牛仔裤,斜挎一个黑色帆布材质的小包。
他指了指小挎包,颇为得意:“到文联上班的前几天,我叮嘱夫人去买的。以前在机关职能部门,都用公文包。我觉得现在的工作,主要面对艺术家,穿得个性化一点,有利于和他们打成一片。”
从一个有300多名员工的“大单位”调至包括他在内仅有5个人的文联,他手下的“兵”锐减,可他不在意,因为写作总算成了公务。
11年前,张兵开始网络小说创作的理由毫不浪漫——孩子出生,经济窘迫,尝试码字换得奶粉钱。
“小桥老树”,这个笔名的风格,是21世纪头几年,年长网络写手之间的流行。
当这个名字在各大网络文学网站和图书市场最初叫响时,张兵还是永川区市政园林管理局分管环卫的副局长。每月,写作收入是他副局长工资的6到7倍。
繁琐,是张兵对“副局长”工作的概括。他管理着1000多名环卫工人和方圆50平方公里内的地面清洁,常常需要出去“扫街”,在网上更新的小说因此两三天就断更,次数多了,心急的网友开始骂张兵“吊人胃口”。
张兵积极筹划着在公务员队伍中寻找新职位,允许他把写作当成正事。连续几年,他主动申请调任区文联。2013年3月,一纸调任终于批下。
文联和当地的区委机关报在一层楼上办公,张兵在其中一个“合乎尺寸”的小单间里,对着汉字调兵遣将。
他现在负责舞蹈协会等艺术家协会,“理解他们的需求就是理解自己的想法,一点不难,毕竟我也是文艺工作者”。
张兵家在远离永川区的主城区。调至文联后,因为单位实在太小,他没有了上下班集体公车接送的福利。
清晨6时,他准时步行到家门口的轻轨站,在地铁人堆里“窝”1小时,再换乘半小时高铁,到达永川区。路程总耗2.5小时。
考到驾照已10年,他始终拒绝买车、开车,“私家车就是把你和社会隔绝起来的武器,地铁是我观察人的好场所”。
此外,作家张兵还喜欢优衣库的衣服、年轻人去的融合餐厅、免费的手机应用,他最近迷上一款语音即时转换汉字的软件,对着手机喊话,圆溜溜的眼睛专注有神。双下巴在颔首之间,若隐若现。
其实,大学毕业后不久,张兵有过一次从基层调至区委办公室做文字秘书的机会,很多人劝其尝试,因为这是个职业前景不错的岗位。但他放弃了:“我对于公文写作没有自信,甚至有点恐惧。”
恰好20年。而今,他站在文联门口长长舒了口气:“这里应该是干一辈子的地方!”
张兵自掏腰包在书店买了一本新书赠记者
撕掉标签:“官场”亦是“职场”
“我的小说没有阴谋,很少斗争。我想把贴在公务员身上的那层有色标签撕掉。”张兵说,他的小说有这层哪怕“堂吉诃德式”的努力。
在张兵的理解里,无论是提着公文包还是背着挎包,他所在的职位,都称不上“官”。准确说,像是古时的“小吏”——做事务性工作,没啥排场和规格。
这正是他笔下的“官场”,年轻主人公们均为草根出生、基层岗位。“官员也是一种职业,我不过是在这个背景下写人、写人性。我想提供成年人的童话故事,因为我笔下的小人物都凭着乐观主义精神,成了生活的赢家。”
《巴州往事》中的复读生王桥在大学毕业后成为选调生,进入基层机关,最高职位是“七品芝麻官”——县委常委、城关镇党委书记。
而他在2008年写起的侯卫东,亦是小人物。大学毕业后到镇上担任驻村干部,经过层层历炼,成为地市一级的一把手。
当有人问起在跨度近8年的两部小说里,为何“草根官员”的视角接连出现时,张兵的答案是:写王桥是为了弥补侯卫东留下的遗憾,至于写侯卫东,是为了弥补“小吏”张兵的遗憾。
“都像我,也都不是。侯卫东比我更坚韧、勇敢,做了更多我想做而没敢做的事情。”张兵交底,最心爱的依旧是《侯卫东官场笔记》的前3本,因为那里有他职业生涯的启蒙时代。
他随机翻到前3本的一页,“你读读,除了爱情的设置,基本都是真事,是那个年代年轻人要闯过的成长关卡”。
张兵走进农村基层的那年,和侯卫东同龄,25岁。
1995年,张兵从重庆文理学院毕业,考取当地选调生。第一站:永川区红炉镇,重庆远郊的山区小镇。抱着“农村致富领头人”的决心,他成为驻村干部。
但一到农村,傻眼了。第一次开村支部大会,他发现村干部在讨论增值税,聊得很透彻,他无从插嘴。
张兵对基层的疏离感,正如小说中当地人对侯卫东的称呼“侯大学”,半是尊重,半是调侃。
“没有人安排工作,没有事情做,无书,无报,无电视,无广播,这让侯卫东很是无聊。”张兵陷入了同样的窘境。
老同学余东去红炉镇找张兵时打趣:“给我一个垒球,我可以从你们镇的西边一下扔到东边!”
殡葬改革、计划生育……张兵在农村摸索度过公务员生涯里的第一个7年。“那时候,我的发型和衣服都自然而然和农民接近了。”
1999年,张兵被提干,成了红炉镇党委委员。在余东眼里,“老张有高情商,大学时是学生干部,为人处事娴熟,却又真诚实在。在他看来,当官从来不是特别的荣耀”。
和“升官”一样让张兵处之淡然的,还有消费。虽屡登中国作家富豪榜,但在离家极近的三峡商业广场,他竟因极少购物而迷路。他只认得此地一家位于地下二层的书店。
张兵交往甚密的文友向林,也是重庆的畅销书作家,他在2012年逛书店时发现了侯卫东系列,一口气买下6本,那时两人还不认识。向林说:“人家写官场小说,总爱说官场的味道。小桥却实在,他写程序。年轻人想要通过努力获得晋升,应该走哪些步骤,写得再精准不过。我觉得对类型小说是个突破。”
“这些奋斗史,哪里有错综复杂的官场味道?要说官场,也是年轻公务员用乐观和勤奋获得上升途径的普通职场。”张兵说,自己是在“写中国人的故事,中国人爱看的故事”。
被问到书里的价值观时,他脱口而出:“梦想、勇气、爱!任何一代年轻人来读,都不过时。”
进阶中年:一个比当下早十年的“现实世界”
从三峡商业广场步行约10分钟,到了张兵的家。2012年买下这套100平方米的学区房,张兵颇为自豪:买房的大部分资金,是他的勤恳写作所得。
他的书房是最小的房间,10平方米。书房门敞开着,以免小儿子在隔壁房间独自睡醒后哭闹,他听不真切。
如果说侯卫东有青年张兵成长的影子,年过不惑,张兵把更多人生现实的面对,交给了他塑造的新人物王桥。
他是一位写实主义的作家。他与王桥一样,对法律和规则充满敬意。在机关工作时,当整个办公室都在收红包,王桥也坚决抵制。“因为王桥曾被错认为杀人嫌疑犯,他知道失去自由的滋味不好受。”张兵的父母都是监狱工作人员,他从小就深知失去自由的人的煎熬。同事和朋友说起张兵,都会赞一句:在公职上非常自律。
这几年,除了“中年话题”在写作中愈发频繁出现,他一套持重的“中年写作”方法也越来越老到。
他的写实,独特在绝不写最新的当下。他说,要让我们正在经历的东西在写作里“冷一冷”。
“我书里的世界,都比当下的时代背景早十年。”张兵说,保持一定距离,会把以前的事看得更清楚。
1994年实行分税制,1998年房屋商品化开始大量出现,1999年大学扩招,2006年农业税取消……这些渐被遗忘的时间节点,在张兵的新书里一一复活。
除去往事,中年人张兵对于细节真实性的要求,越来越不依不饶。
向林是医学院毕业生。在他记忆里,张兵和他聊得最多的,是“病”。比如,“小说里如要设置这个疾病,需要什么样的前期症状?如是急病,哪个病种最妥帖?”
张兵母亲从被查出癌症到过世,仅半年,张兵的写作也在同期牵涉了生死。王桥的未婚妻在小说结尾处患癌,王桥为此做出了事业上的新选择。张兵说:“最现实的人生境遇,总要去思考,那么我就克制情绪,把这种真实写出来。”
最近,他为中年侯卫东的结局所困扰,因为他对其命运有些不确定——
“小说里,侯卫东已是省级要员,之后如果继续升迁,我需要谨慎,害怕很多细节不精准。因为侯卫东已经和我不在一个行政层次上,他走得比我远了。”
那侯卫东最后会走出体制吗?张兵摇头:“应该不会,因为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写到最后,小说内外的人生选择还是结合在一起。”
集结网络写手:要面包,也要鲜花
说起写作理念,张兵讲得最多不是“我”而是“我们”,细问才明白,“我们”是指网络文学作家群体。
虽然他的书在传统图书市场畅销,但“发家地”是网络。网上数据显示,仅今年9月,张兵的几部小说就获得9500元的读者付费。
张兵的身上,已烙上网络作家的“习气”——他管出书叫出简体(因很多网络小说也在台湾出版,有繁体版本);他指指敦实的小肚腩,时髦地说:“宅呗,坐出来的肚子。”他还说,自己打字的姿势,就像狗把爪子放在电脑键盘上,激动迅捷。
老友余东其实一直好奇,为何张兵要写“那种”文章——那种网络小说不怎么“显”张兵文学素养,倒有很多吸引大众眼球的东西。
这句话,得到了张兵妻子的印证:张兵的写作,直至现在,并非全凭兴趣。
2005年,女儿出生、妻子离职,靠张兵一人的“副局长工资”难以为继。妻子给女儿换尿布,他在心里默念:“一甩,就是两元钱。”
焦头烂额之际,他在某大型网络文学网站上看到一篇新闻,内容是“网络写作,年薪百万不是梦”。从此开始了网络写手之路。
第一部,历史穿越小说,反响平平。直至与他个人经历结合紧密的侯卫东诞生后,他找到了路子。1年40万字,10年出版14本小说。
而今,“写作目的已经进化,更加注重质量,想写出中国人在当代的好故事”。他的决心,在看到小学六年级的女儿捧回老师开的假期书单后,尤为强烈。
对着书单,他直摇头——小说项里,多被外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填充,中国本土的当代作家缺位。
张兵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需要深阅读,也需要浅阅读。而在提供优质的浅阅读这方面,比如青少年读物,我们网络文学作家大有可为。”
他在这两年承担下重庆市作协网络文学创委会主任的职务,工资0元。他把10多位当地有名网络文学作家吸收进重庆市作协。
曾依赖网络写作满足经济诉求的张兵,深刻理解专职网络写手的不易。在重庆,登记在册的网络文学作者有400多人,实际还远超过这个数字。但真正为人熟知的只有寥寥数人。
“和我一样,大多数人的网络写作有明确经济目标。衣食父母是文学网站,但网站不能提供医疗等社会保障,所以作协要尽量去拓展他们的生存渠道。”张兵说。
在他看来,“作家不必耻于谈钱,尤其是网络作家。只有这种新型写作作为一种劳动方式被认可,才会有更多人愿意加入”。
好的网络小说,可成为电视、电影和游戏的母本。“张兵们”联系本市企业,鼓励企业以定制方式购买网络文学,来宣传企业。他还借助人脉,邀请电视台编导和出版社编辑与网络写手对接作品。
除了帮扶,也有引导。“单纯迎合市场的网络小说,能写一辈子吗?”这是张兵和向林在本地网络作家的研讨会上,抛给年轻作者的问题。
而这两位年长者的答案,是回归。他们看重传统出版,力图通过纸质阅读的精品化要求锤炼网络写作。
张兵认为两栖写作是最好的趋势。出版《巴州往事》之前,他把结尾前的内容发在网上供在线阅读。当时他还在为男主人公的爱情归属摇摆,而网友们明示了对于结局的喜好,张兵则接受读者的“安排”。
眼下他正在写作的,是“拯救”系列,“是中国人在当代面临的各种个体性危机和自我解救”。官员,不再是主人公的统一职业。
他热衷美国神话学者坎贝尔的“英雄之旅”理论,“每个神话故事的精髓,就是英雄之旅。我们在年少时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冒险,但在尾声处我们终将回到这个现实世界”。
他的“光荣与梦想”——挖掘一座民间写作的“中国故事”富矿,岂不正像一场英雄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