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评论家严锋在日前于上海社会科学院举行的“网络文学发展”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说,中国的网络文学其实非常传统,它并没有充分利用电子媒体的特性。多少对网络文学有所了解的人乍一听,都会反驳道,中国网络文学正是借助于电子媒体,并得益于此,才有如今这一片欣欣向荣的繁盛面貌。以韩国西江大学中国文化系教授李旭渊的判断,不久的将来,网络小说将成为主流,而严肃文学将成为非主流。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曾军感叹:作为文学研究人员,如果再不关心网络文学,很有可能饭碗都要没了。
严锋援引美国网络文学的例子说,美国的网络文学从一开始就具有先锋文学的特点,就更让人迷惑不解。因为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网络文学属于通俗文学一路。但我们这么论定,只是因为我们把目光聚焦于本国或是东亚。倘是把网络文学放在全世界范围里加以考察,就像严锋说的,我们会发现,每个国家的网络文学都有着很不相同的面貌。“美国有电子文学研究会,把所有作品都放在网上收集。他们提倡电子文学,即充分利用电子媒体特点的文学。而像巴西、阿根廷等拉美国家的网络文学,则非常注重多媒体的实践。”
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代表了向传统回归的趋势
美国网络文学之所以体现出先锋性和精英性的特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如严锋所说,它实践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理念,也因此,它不仅是先锋的,而且是非常小众化的。严锋介绍说,美国网络文学实际上延续了交互小说的概念。而交互小说在美国有悠久的传统,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很成熟了,到了九十年代,产生了很多经典之作。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些交互小说逐渐往网络上转。如此算是为福柯等人曾经梦想的后现代写作找到了一个完美载体,就是电子写作,一种所谓超文本、超媒体的写作。“相比而言,我们只是把一些作品放到网络上,或在网络上写,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易于被受众接受和广为传播罢了。”
以严锋的观察,如果对比美国和东亚网络文学的差异,会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发现。而从这两年的实践看,美国网络文学也手机化了,却没有发展出手机小说。严峰说,比较早的时候,交互小说在FLASH或CDROM这样的电子媒体上发布。如今美国则发展出了一种社交媒体小说,还有社交媒体诗歌。“这种诗歌的发展是人工智能化的,它跟AI结合起来。有一个叫‘世界上最长的诗歌’的社交媒体。它用AI采集社交媒体上最新的文章,然后根据韵脚,用算法‘算’出来。”
显而易见,对照美国网络文学,中国乃至东亚的网络文学体现出了通俗化和大众化的特点。这也不难理解,正如李旭渊所说,东亚的网络文学在小说的意义和功能,以及传播方式等方面,都近似于西方现代小说进入之前,也就是所谓“新小说”创作之前韩中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网络小说也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一集地展开剧情,它需要一定的一贯性,但也必须在每一章里具有起、承、转、结的故事结构。换言之,它需要像章回体小说一样的结构。并且为了吸引读者继续阅读,每章结束时,都需要能诱发读者的好奇心才行。”
当然严格说来,中国乃至东亚的网络文学,依然有别于传统章回体小说。这种区别主要是不同的传播方式造成的。以李旭渊的理解,如果说在传统社会,韩中小说都是以作家和读者之间“说话-听话”为前提被生产出来的话,现代小说则是以作家和读者之间“写作-阅读”的关系下被生产然后传播的。“网络小说也在某种程度上维持着这种关系。但更重要的是,网络小说的传播空间不再是书或者印刷品,而是智能手机,因此向读者传达信息的媒介产生了变化。”
正因为接续了传统文脉,相比“全盘西化”的新文学,网络文学的发展更像是代表了一种向传统回归的趋势。李旭渊表示,宋代话本是随着宋代剧场文化兴起而发展起来的,现代小说是随着杂志、报纸、近代印刷术的发达而发展起来的。“以上中国文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在评价网络小说的时候,应更多地遵从唯物主义观点。因为历史发展是不可逆转的,网络小说的盛行是不可阻挡的潮流。”
东亚各国网络文学呈现出不同的发展面貌
实际上,中国网络文学往远了说接通传统文脉,往近里看,则是像评论家夏烈所说,比纯文学、严肃文学更没有包袱地接上了新媒介转型和文化资本融合的浪潮。也因此,网络文学就变成了一种既旧又新,且在文化上带有混生特点的状态,其中既有儒释道的东西,中华传统诗词的东西,中国人的价值观和传奇性的东西等等,又有二次元,ACG的元素,很多科幻的元素等等,“很难清晰判断网络文学是新文学还是旧文学”。
我们可以做出清晰判断的是,放眼东亚不同国家的网络文学,虽然都借助网络,却呈现出了不同的发展面貌。李旭渊表示,韩国网络小说相比中国起步要晚一些,但近三年以来发展得非常快。“以前在韩国把这类小说叫英特网小说,三年前开始叫成网络小说,web小说。英特网小说主要在互联网上发表,web小说则是以手机来创作,在手机上阅读。36亿的网络小说点击量当中,用手机来阅读点击的占到30%,这也说明web小说就是手机小说。这就能看出,在韩国,网络小说其实就是比较短的时间内可以阅读的单元性的文学题材。”
以李旭渊的观察,到目前为止,在韩国网络小说的市场规模达到3129亿韩币,而严肃文学的销量大概是3000亿韩币左右,最有人气的严肃作品也只能卖到110万本。网络小说在建立三年期间,每个月最少点击一回以上的读者就达到500万之多。
相比而言,手机小说一直是日本网络文学的主体。山东大学文学传播学院讲师刘小源介绍说,这与日本手机网络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在日本可以说手机才是年轻人上网的主流选择,而直到2009年日本电脑宽带使用率才勉强达到大约60%的家庭覆盖率。”
相应地,日本网络文学也经历了有别于中国和韩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形态。在刘小源的描述中,1993年到2000年间,日本网络文学主要是以纯文学性质发布在网络上,也有一些跟网络活动有关的小说创作。差不多从2003年开始到2009年,手机小说开始异军突起。“因为需要适应以手机上网为主的年轻人的阅读习惯,也就形成了一些非常新颖的阅读和创作的特点。比如,因为是在手机上写的,语言就非常简短,断句分行也非常频繁,会有非常多的表情符号,以及特殊符号穿杂其间。”手机小说在2006年到2007年间达到了高峰期。刘小源援引出版科学研究所的统计数据,以销量计,2006年日本文学前十名里有四部是手机小说,2007年增加到五部,而且大量的手机小说被出版成书。不少成功的作品被改编成了漫画、动画、影视剧、游戏、舞台剧、广播剧等各种形式发行。
但随着各大出版社竞相进入这一领域,日本手机小说的市场迅速饱和,到2008年日本连锁书店公布的数据,全国排名前100名的小说里面没有一本是手机小说。2009年的时候,本来知名的手机小说网站也运营不下去了。退出热潮之后,手机小说主题也发生了变化,开始转向以青少年女性群体为主的青春文学题材,描写轻松的甜蜜的恋情,缺乏文学性和思想深度。
此后,在2002年前后就已经出现的web轻小说,到了2008年左右便慢慢替代日本的手机小说,从而把日本网络文学推进到了轻小说时代。在刘小源看来,不同于写实类小说,轻小说建构于漫画、动画和游戏世界观上,是诸如玄幻、奇幻、科幻,再加上日本的像勇者斗恶龙的游戏等幻想性题材的衍生,这也使得这类小说衍生出了穿越、转世、超能力等各种元素,其中最多的就是穿越和转世。由于此类小说建构在游戏的世界观上,像升级、装备、属性、职业等等,都是按照游戏的逻辑来进行,而不是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来发展。同时,轻小说的写作以轻松娱乐为主要目的,主要呈现为漫画式的语言风格和图文结合的叙事方式。所以其中没有任何高深的描写,主要语汇都用于角色介绍,每个句子对应一个场景,读起来有一种电影分镜的快感,使得阅读者非常容易接受。简言之,轻小说的阅读方式就是读图时代,二次元文化在小说领域的直接产物。
有必要补充的是,轻小说的出版形成了一套比较成熟的业界体制。刘小源说,要出版这样的作品,首先得向出版社投稿,获某个新人奖项,再由出版社约稿,在完成全部书籍的内容之后才能获得出版机会。这样层层筛选,使得小说品质能够得到保证。“到了2005年以后,越来越多的web小说网站出现了。像‘成为小说家吧’,可以免费投稿,并且可以免费阅读。截止到2018年6月20日,这个网站共发表小说629342部,可以说是日本最大的投稿小说网站。类似以出版社背景为主的轻小说连载网站纷纷成立,也就取代了原有的手机小说网站。”
虽然如此,在刘小源看来,日本轻小说里有很多作品被改编成动漫游戏、影视剧,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总体发展前景并不乐观。轻小说以出版成文库为目标,必须按照纸媒文库版出版的要求来创作。而且日本的小说网站是完全免费的,如果作者想要获得写作的利益,就必须要获得出版的机会。“另外,尽管日本的二次元产业链非常成熟,对于日本网络文学发展来说却是一把双刃剑。日本文学网站没有中国网络文学这样的收费制度,也就成了动漫、游戏、影视剧改编的附庸,它没有合理的盈利机制,无法脱离纸媒存在,所以发展空间是严重受限的。”
中国网络文学研究需从四种力量入手
然而面对方兴未艾的网络文学,无论是中国、韩国,还是日本,相关研究与其说聚焦于其文学性,倒不如说把它作为一个文化产业加以整体打量。大体而言,网络文学之所以蓬勃发展,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如李旭渊所说,适应了现在阅读小说的模式。“有一个调查数据显示,读者读一章网络小说的时间大概是十分钟,这样他们只要在上班路上,或休闲时间,乃至是在洗手间的时间读读就可以了。他们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每天花几小时,甚至花几天时间来阅读小说。也因为此,网络小说必须在十分钟之内抓住读者的眼球。”显见地,网络文学着重讲故事,而非讲究文学性。其快速消费的特性,也很难说会对文学本身起到怎样的推动作用。
问题在于,网络文学文学性普遍不高,是否意味着相关文学研究和批评将其拒之门外?事实上,诚如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荣跃明所说,新媒介的介入,使得网站上对网络文学作品的评价都用技术环节替代了,这本身就对传统文学创作、批评、传播、阅读等环节进行了解构。而当今网络文学的高度繁荣,也挤压了传统文学批评的空间。“传统文学批评主要在纸媒上进行,网络文学的受众乃至评价都在网络上进行,这就是说,传统文学批评被边缘化了。所以,以学术生存计,文学批评也需要沉下心来面对网络文学作品。”
事实上,仅凭文学批评,难以对网络文学有总体的研究。以夏烈的观察,从中国网络文学二十余年的发展来讲,受众、产业和资本、国家政策,还有文学知识分子这四种基本力量,都对网络文学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这四种力量入场有先后,力量有不均衡。在不同时间段,合力矩阵是不一样的,但它们互相牵制,现在又有一定的合谋。如果要做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有必要从这四种力量入手。这样的发展史既是国际的,也是国内的;既是当下的,也是二次元的。”
而这样的研究,势必要求相应的学术资源跟进。夏烈表示,目前在中国做网络文学研究的学者,主要来自两个专业方向,一个是文艺学,一个是现当代文学。相比而言,文艺学的学者要开放一些,因为他们可以把西方文艺理论的资源,包括粉丝理论,运用到网络文学研究中去。对于西方理论的学习,也使得他们对于网络文化的语境不那么反感和不理解。虽然文艺学学科内部也有阻力,但有一批学者早就转型做文创产业,甚至都有十年以上的文化产业研究经验了。但在现当代文学学科内部,相关学者们秉承的精英启蒙主义的思路,使得他们面对网络文学措手不及。但需要正视的是,即使没有网络文学的出现,这种思路也已经遭受到了全球化和大众文化的冲击。“大概也只有范伯群等极少部分文学史家,主张中国文学有两翼,一翼是严肃文学,一翼是通俗文学。相应地,文学史书写也得各占一半的篇幅,而不是只给通俗文学留出概述性的一章讲述。可以想见,以后怎样讲述、评价网络文学,都将直接挑战文学史的书写权利的问题。”
不管怎样,网络文学带来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除了与动漫、影视的关联,以曾军的观察,网络文学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文学翻译的面貌。
一方面,网络文学翻译是一个集体翻译的过程。另一方面,在网络文学翻译中,人工智能翻译将成为一个主导性的现象。“我们一直都在讲文学是一项创造性的劳动,是独立创作的产物。但从网络文学翻译的角度看,它已经被集体化了,甚至于非人化了,这使得我们更难判断网络文学的审美价值。”
网络文学在改变出版业态,还有构建跨地区、跨领域的文化交流方面,也正发挥着积极的建设性作用。2017年,首届“梦想起航:两岸青年网络文学大赛”举行,以“90后”为主体的文学创作者积极参与其中,最终有30部作品从五百余部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题材涵盖了历史、言情、奇幻、科幻、悬疑、都市等领域。其中一等奖获得者纳兰采桑的长篇小说《碧落人间情一诺》在日前于中国美院象山校区举行的“第二届两岸青年网络文学大赛”启动仪式上举办了新书首发式,该作品影视改编等方面的产业运营正在有序推进。与此同时,参赛作品的全产业链运营成果初步显现。第一届大赛主持人明星煌带着他的励志小品《不怕青春太疼痛,只怕青春没来过》来到启动仪式现场,举行首发式。
据了解,第二届大赛将保留首届大赛的五大创新性优势特色:大网络文学概念、网生代评网生代、大赛进高校、实现全产业链运营落地、赛制创新。但相较第一届规格更高,平台更大,时间跨度更长。整个活动时间跨度长达一年之久,2019年 6月30日投稿截止,并于同年9月举办颁奖典礼。而在赛制上,大赛共分投稿及初评、复评、终评三个阶段,以及大陆和台湾两个赛区。初评和复评在两岸分别进行;终评阶段,两个赛区的优胜者将同台竞技。终评评委包括知名网络文学评论家以及动漫界、影视界专业人士,出版专家等。大赛采取评委综合打分(权重 70%)和读者投票(权重 30%)结合的方式,遴选出不同等次的奖项。
这就意味着,网络文学不只是依赖于以点击量为主要标准的“类型排名”,而是有了更多内容质量上的考虑。以浙江网络文学出版为例,相关业内人士表示,在考量出版时,他们不求数量只重质量,不仅仅关注作品在平台上的点击率、排行榜、评论,更关心作品本身达到的思想深度、世界观的格局,以及文学审美品质等更具“文学性”的因素。而以荣跃明的了解,现在很多文学网站也加强了编辑的力量,并开始注重对文本进行编辑、把关和审核。“虽然从目前看,网络文学的质量还有待商榷。但种种举措对于网络文学的文体发展,风格的形成,乃至文学性的提升,或许都将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