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是否可以谈经论典?
任何一种文学断代史叙述的成立都是以某种“终结”为前提的。“现代文学三十年”的“终结者”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当代文学,“50—70年代一体化当代文学”的“终结者”,是“新时期文学”。那么,“传统网文”的“终结者”是谁呢?应该是自2013—2014年开始成型(如“梗文”“宅文”) 、2015年(被业内称为“二次元资本年”)后日益壮大起来的“二次元网文” 。“二次元网文”开启了网络文学的新阶段,也只有新形态作为“他者”出现,“传统形态”的核心特点才能更明确地显现出来。
关于网络文学的定义,笔者一直强调其媒介属性。并非“文学性”不重要,而是如果不把“网络性”说清楚,所谓的“文学性”一定是以“纸质文学”的文学性为模板的。网络文学向“二次元”、数据库写作的方向的发展,正进一步标明了网络文学的新媒介属性。以此反观,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确立基本形态的前20年,正是文学从纸质时代迈向网络时代的过渡阶段,目前,这个过渡时期的网络文学形态在网文圈有了一个名号:传统网文。
在为《2016中国年度网络文学》所写的序言《“古典时代”迈向“巅峰”,“二次元”展开“新纪元”》里,笔者曾谈道:“网络文学之所以被人们解读为‘通俗文学的网络版’,其实是出于其作为‘印刷文明遗腹子’的惯性。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显示了网络文学高度和深度的经典性作品,代表的是网络文学‘古典时代’的成就。仅仅经过不到20年的发展,出身于草根的网络文学就能积蓄起迈向‘巅峰’的力量,这实在令人欣慰。但‘巅峰’往往意味着转折——或许这样的‘巅峰之旅’还要持续几年——与此同时,新纪元也正在‘二次元’世界中渐次展开。”
今天看来,“传统网文”的说法远比“古典时代的网文”准确传神,并且,与“传统文学”自然排列成序。十年前,以文学期刊为中心的“当代文学”被横空出世的“网络文学”骤然“升格”为“传统文学”;十年后,尚未被“主流文坛”完全接纳的“网络文学”已经被内部“升格”为“传统网文”,网络时代的变化之快,不能不令人唏嘘。
然而,也正是由于“传统网文”形态的确立,使“网络文学二十年”的总结才有了谈经论典的合法性。
我们今天所说的经典,并非泛泛意义上的“不朽之作”“传世经典”,而是有着文学史样本意义的,这些文学史的写作权力一直掌握在现代教育机构的手里。可以说,我们心目中“伟大的文学传统”基本是以“西方正典”为蓝本的,其建构过程内在于西方现代文明进程,其核心特征也正是现代性的核心特征——“宏大叙事”——这正是利奥塔等后现代理论家从“后现代状况”出发回溯性揭示的。宏大叙事是一种逻各斯中心的总体性叙事,昭示着这个世界有一个“总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开头,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是线性演进的,有终极目的的,有乌托邦指向的——这正是长篇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叙述模式。现实主义小说以“镜”的承诺为“现实本质”赋予文学的形状,以“灯”的指向内置了浪漫情怀,形成了人类迄今为止最具有普遍性的文学叙述模式和阅读心理结构。
宏大叙事模式在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转型时期瓦解,其社会心理转型的时间节点,按照东浩纪的说法,在西欧是在“一战”之后,在日本是在“二战”之后,在中国是在1990年代。宏大叙事凋零之后,“纯文学”方向发展出“现代派文学”,直面价值的虚空;通俗文学则向幻想文学的方向发展,以“捏造的宏大叙事”(或称“拟宏大叙事”)进行替代性补偿。对中国网络小说产生最大影响的三个文学源流的代表作——托尔金的《魔戒》(欧美奇幻文学)、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日本太空歌剧式的小说和动漫创作)、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国通俗文学)——都是典型的“拟宏大叙事”。
中国原创网络小说兴起于21世纪前后,此时,中国社会也处于重要的社会转型期。对于北、上、广、深等大城市而言,可以说正发生着从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转型,从整体社会的价值结构而言,正发生着从启蒙时代向“后启蒙时代”的转型。网络文学的“第一世代”以“70后”“80后”为主,他们是启蒙文化哺育长大的,或许在具体的价值观上与父兄辈有代沟,但价值模式和心理结构上仍然具有延续性。并且,青春期遭逢价值解体,更需要“拟宏大叙事”的替代性满足,这也是他们热衷网络文学的动力之一。“第一世代”是“传统网文”的主要创作和阅读群体,所谓“屌丝的逆袭”就是一种“拟宏大叙事”的变体——以升级模式代替了深度模式,以成功模式代替了成长模式。
十几年后,待到“不需要大叙事的世代”成长于宏大叙事凋零之后的世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代登场,叙述模式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拟宏大叙事”变为“大型非叙事” 。这个被称为“九千岁”(“90后”“00后”)的世代是中国的第一代“网络原住民”,成长过程中深受日本ACG文化影响,应该说,与生俱来的网络媒介环境使他们比日本第一代御宅族更具有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一书中所说的“数据库动物”的属性。或许他们未必像东浩纪所判断的那样“不需要大叙事”,而是如一位“90后”研究者自我言说的,同时患有“宏大叙事稀缺症”和“宏大叙事尴尬症”,因此,或可称为“后宏大叙事的世代”。对于宏大叙事,他们总是一边建构一边拆解。在以“吐槽”“玩梗”为特征的“二次元”创作中,无论是“宏大叙事”还是“拟宏大叙事”都不过是可供拆解、挪用、进行“二次创作”的数据库素材。
在“二次元”转型后的网络写作中,如何讨论经典性的问题,或者是否还该用经典性这个概念来讨论文学性,这本身是一个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无疑,也需要更全新的视野。所以,幸亏有“传统网文”这样一个概念,使得我们对“网络文学二十年”经典化的讨论有一个基本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