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猫腻的《择天记》(全八册)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似乎可以作为某种象征,就像当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36册《金庸作品集》(1994),从此,金庸登堂入室,成为大师,位列经典。研究网络文学以来,一直有学者问我网络文学会不会出现像金庸那样的大师级作家?我总是回答:“会,并且已经有了。甚至,在我的评价里超过了金庸。”我这么说,心里想的就是猫腻。
一、封神之作《庆余年》:
“金庸大法”已然练成
猫腻1977年出生于湖北宜昌,1994年考上四川大学电力系,然后,没上完。我问过猫腻为什么选择退学,他说就是觉得生活不应该是那样的。至少,他的退学和写作没有关系,当时更不知道能以写作为生。几年后,中国网络文学才开始起步。到了2007年,他以《朱雀记》成名时已年近而立。
以上简历可以说明几点。第一,老猫是一个任性自由的人,敢于说不,即使没有退路;第二,他来自草根,别人按部就班做天之骄子的时候,他自暴自弃,在底层晃了十年;第三,网络文学救了他;第四,他天生适合干这一行。
作为猫腻第一部完结的作品,《朱雀记》文笔尚嫌青涩,内容也有芜杂之处,但是骨头已经出来了。这骨头里面的钙,我猜大半来自鲁迅。老猫说鲁迅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三个现当代作家之一(另两位是金庸和路遥),鲁迅的杂文看过三遍。一生以鲁迅为人生坐标的钱理群先生曾说,如果鲁迅生活在今天,一定是个网络文学作家。作为一个和体制相看两讨厌、生命的最后十年在上海靠给报刊写稿为生并且活得相当不错的自由作家,鲁迅的心应该是与网络作家相通的。
《庆余年》是猫腻的封神之作。一般,我向传统读者推荐网文,都会推荐这部小说,因为这是网文中最像金庸的。如果说,金庸的成就在于完成了中国古典武侠小说向现代武侠小说的转型,猫腻的成就则在于将这一转型从纸质时代推向网络时代。网络小说的篇幅大大超过了纸质小说,一部《庆余年》就300多万字,相当于“射雕”三部曲的总和。在这里,猫腻用了“串珠加大扣”的方式,这也是很多网络作家推崇的方式。于是,我们看到《庆余年》的故事体量陡然加大了——它基本上是用《射雕英雄传》的结构,把三部曲的内容全都涵盖进去。与之相应,故事世界的尺度、情节的密度、跌宕起伏的程度也成倍增加。今天,如果我们重读金庸小说,可能会觉得不那么过瘾了,原因是我们的胃口被撑大了。
不过,即使《庆余年》比《射雕》好看,也并不意味着猫腻比金庸更了不起。类型小说本就是不断地更新换代,《庆余年》的升级既有前辈武侠的经验,又有同期历史穿越小说的积累。但若只论讲故事的功夫,站在前辈肩膀上的猫腻确实一起步便不输于金庸大师。
在《庆余年》里,猫腻还干了一件极有风险的事,把整个故事的逻辑压在一个人物塑造得是否成功上——这个人物,当然是叶轻眉。 这个带一把长狙枪穿越过来的理科女,如一道圣光破空而来,带给这个世界大恩大爱大光辉。她来自另一个维度——不是时空维度,而是文明维度——或许是地球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最有情怀的那一页:自由、平等、博爱。她以尊重平等之心照亮了陈萍萍这个太监奴才的黑暗之心,以温柔博爱之心护佑了四顾剑这个被家人冷虐的“痴傻”儿童冰冷的心,就连五竹这个人工智能机器人,提起“小姐”都“笑了”。
叶轻眉的魅力是文明的魅力,她的光辉是人类理想的光辉,她是引导这个世界世俗之人上升的女神。庆帝杀了她,是自选绝情灭性之路,也捅破了陈萍萍们的心。他们要为她讨回公道,也是护守自己心中侥幸得沐的天道。
不知道老猫在做叶轻眉的人设时,想没想到这个人物这么重要,如果想到了,他确实很嚣张。因为这一手是金庸在封笔之作《鹿鼎记》时才敢玩的,这本书的逻辑也全靠韦小宝这个人物顶起来。当然,老猫还是要容易得多。韦小宝是正面写、实写,要在现实中活起来。叶轻眉是侧面写、虚写,只要在传说中飞起来。老猫这种写法的选择是准确的,也是明智的。
二、情怀之作《间客》:
路遥的路这样走通
猫腻多次说,《间客》对于他是很特别的一本书,因为有太多的“私货”。
《间客》的主人公许乐应该是猫腻最宠爱的人物。是的,宠爱。他是老猫理想人格的投射。许乐天生是一个好人,道德律是他良心的鞭子。同时,许乐是一个来自草根的小人物。在一个强者为王的时代,一个小人物有没有资格做好人?这是这本书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
许乐太像现实主义成长小说里的底层青年,不是于连那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而是路遥笔下的孙少平那种正直勤奋、凭一己之力努力上升的。老猫在《间客》后记里说,“我最爱《平凡的世界》,我始终认为那是我看过的最好一本YY小说”。但是孙少平的路在路遥之后就走不下去了。随着社会阶层的固化,底层青年的路越走越窄。在孙少平之后,成长人物的道德形象一路下滑,从“陈世美”(冯家昌《城的灯》)到“凤凰男”(祁同伟《人民的名义》),有志青年的膝盖越跪越软,吃瓜群众的失望越陷越深。
原本创造信仰神话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已不再可能,但人民群众总是要做梦的。事实上,白日梦最能检测一个时代一个人群的道德指数和幸福指数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近二十年来变化万千,但核心爽文模式万变不离其宗,只有一个:屌丝的逆袭。在写实性文学中,屌丝如何能逆袭?一定是牺牲了普通人不愿意牺牲的东西。比如,自尊。下过跪的祁同伟膝下已没有黄金,只有碎成渣滓的自尊,所以,即便再有人同情也没人想要代入。幻想文学则不同,主人公可以点亮“金手指”,大开外挂,一路打脸升级。虽然,如此“逆袭”,每一次成功都在加固现实的法则,但对于广大屌丝而言,能在梦里快活快活也是好的。
老猫是以商业作家自命的,他认为,让读者爽,帮他们“有效率地杀时间”,是一个商业作家的本分。但他显然又不甘心于此,所以,他要在爽文里面偷偷塞“私货”,这个私货就是“情怀”。
什么是老猫的“情怀”?在我看来,简单地说,“情怀”就是启蒙主义的“剩余能量”。叶轻眉的理想是典型的启蒙价值观,是中国自皇权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以来的基础价值观,它以乌托邦指向昭示着一个应然的社会,为人们反抗和批判现实提供一个彼岸世界的参照系。
《间客》明明是科幻的设定,但猫腻称之为“个人英雄主义的武侠小说”(《后记》)。中国网络小说兴起后,武侠小说却式微了,古道热肠的大侠风范已经不能唤起时代共鸣,代之而起的是修仙小说的大道无情、以力证道。但在这里,老猫让许乐做回英雄侠客。
许乐最可贵之处就在于,无论是身为逃犯还是联邦英雄,他永远站在最弱势者一边,代表那些最没有议价能力的人与大人物们谈判。整部作品“爽”的动力就是一个“小人物”的不忍,如何坏了大人物的大谋。
老猫让心爱的主人公以个人英雄主义申明了普通人的权利:不为虎作伥的权利,不逆来顺受的权利,免于恐惧的权利,愤怒的权利,心安理得的权利……是的,这些都是“私货”。通过在自己建构的“幻象空间”里重新立法,猫腻走通了路遥之后难以继续的路。最后,许乐不但人生大放异彩,也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完整,实现了那句为人打气的豪言——“内心纯洁的人前途无量”。
三、成熟之作《将夜》:
东方玄幻的落地生根
2015年6月,猫腻以《将夜》获得“腾讯书院文学·类型小说年度作家”桂冠。这是一个很主流的奖,一直很“纯文学”。
《将夜》确实是猫腻的成熟之作,也是艺术水准最高的——虽然完成度不是最高的,但难度系数太高。写完《将夜》,他就可以称大师了。从中国类型小说的发展脉络来看,《将夜》的贡献是,真正把武侠传统融入了网络小说,并且让东方玄幻这个网文类型终于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
中国网络文学的诞生虽然深受武侠小说的滋养,其直接源头却是西幻,最早形成的类型也是西幻。但西幻小说的背景和价值观都是西方的,连人物名字都是翻译体的,让中国读者感到陌生隔膜。十几年来,如何讲述东方风格的玄幻故事,一直是网文界不断提及且反复实践的命题。直到猫腻的《将夜》将故事背景落实进“大唐”和“书院”(以孔子师徒为原型),讨论“仁学”和“人学”的命题,注入现实的“情怀”,“东方玄幻”才称得上真正找到了文化的肉身,找到了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找到了自己的“精气神”。
《将夜》为猫腻拿了很多大奖。主流文学界方面,除“腾讯书院奖”外,还有首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金奖(2015),中国作协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完结榜榜首(2016)。在网文圈内,它拿到了起点奖的“大满贯”——最能证明作家人气的年度月票总冠军、“金键盘奖”的“年度作家”和“年度作品”。这是老猫特别让人踏实的地方,既是目前主流文学界认可度最高的网文作家,又是从商业机制里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大神。所以,他的“情怀”不单是精英知识分子一厢情愿认同的,更是广大普通读者深切认可的。
猫腻说,《将夜》的主题有两个,自由和爱情。宁缺和桑桑之间的感情,我以为用“爱”这个词更压得住——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相知相伴。在宁缺眼里,桑桑就是桑桑,不管她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是冥王之女还是昊天化身,纵使天下皆曰该杀,依然是“我家桑桑”。这是一种特别笃定的感情,老猫故意用这样的设定,为爱扯出一个大大的边界,罩上一把隔绝天地的大黑伞。所谓无恒产便无恒心,无恒爱亦无恒心。动不动就为什么大义放弃爱,恒心在哪里?到了《择天记》,老猫的观念有所调整。当徐有容面临宁缺式的选择时,她说,如果真能证明杀掉陈长生可以保存全世界,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然后陪他死。这大概就是老猫的底线了。除非一起死,否则别谈什么大义灭亲。不押上自己的性命,任何大义都可能只是个名义。
四、转型之作《择天记》:
将“文青文”架在“小白文”的地图上
《择天记》是猫腻的转型之作,即使没有阅文集团的“全版权开发”,老猫也要尝试转型,因为他要写下去,就要进一步网络化。
其实,老猫的创作一直具有网络性,他也一直在不断尝试吸纳各种二次元要素。比如,《庆余年》《间客》有日本小说、动画《十二国记》《银河英雄传说》的影子,《间客》还可以算作“机甲文”,《将夜》已经由“低武低魔”的武侠设定升级为“高武高魔”的玄幻设定,以至于一些老读者跟不上了。作为一个靠“吸粉”吃饭的职业作家,他每开一个文都在尝试一种新类型,进行一种新的自我挑战。《择天记》的挑战是最大,因为这一次是结构性转型,他要做的是把“文青文”架在“小白文”的地图上,而且基本成功了。
老猫的书中总有一道“硬菜”,它既是形而上的命题,又是迫近的人生困惑——在《朱雀记》中,是活着还是不活;在《庆余年》中,是人应当怎样活着;在《间客》中,是公平和正义;在《将夜》中,是自由和爱情;在《择天记》中,是“命运与选择”。在《择天记》里,猫腻的“情怀”继续向下沉,落在“生命”这个支点上,将书院的“随心所欲”落实为“顺心意”。“顺心意”是一种生活态度,即“心安理得”。理得是心安的依据。背后永远立着简单朴素的道理。
大师级的通俗文学作家总能以精纯之力将天地大道植入世道人心,所以,真正塑造一个民族心灵的是优秀的通俗文学。当年,金庸的大侠风范让我们灵魂飞扬;今天,猫腻的“情怀”帮我们重筑底线。相对而言,猫腻讨论的那些命题,与我们更息息相关,戳中了你我的怕与爱。在我看来,猫腻不仅是一位大师级的网络文学作家,也是一位当下难得的知识分子——或许该再加上“草根”二字。感谢老猫,写了那么多好书,还以身作(shi)则(fa),逆流而上,把我们的精神大盘向上拉了拉——“虽千万人,我不愿意!”
(本文为缩减版,全文发表于《网络文学评论》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