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奇幻很容易就打开中国的市场,而中国的武侠却很难跻身西方的文化圈,这种现象很值得国人思考。经济强势造就文化强势当然是一大原因,但是,这恐怕也与两种题材的区别有着必然的关系。
对西方奇幻小说或影视有稍微了解的人都知道,它更强调想象空间乃至是创造一个全新的虚拟世界。相比武侠,这种小说更需要想象力。如果非要寻找和它们相像的作品,中国的《西游记》、《封神演义》无疑要比《水浒传》、金庸武侠等更具资格。这些相像的“因子”甚至大有渊源。
首先,它们都取材自神话传说。西方奇幻小说源自古希腊、罗马、北欧神话,中国神魔小说源头是上古神话传说、魏晋志怪。众所周知,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包括创世、造人、洪水、英雄等等方面,都存在着惊人的相似。那由这些相似的源头所衍生出来的“支流”,自然也不会太过大相径庭。
其次,他们都富含宇宙、自然、宗教、种族、民俗等方面的内容。《魔戒》有中土世界,《西游记》有四大部州;西方奇幻有宗教信仰,东方神魔也有三教纷争;西方有魔法,东方有法术;西方有魔杖,东方有桃木剑;西方有哈比族、精灵族,东方有小人国、君子国;西方有兽人树人,东方也有动植物修炼成精。
总之,这些表面上看似不同的东西,实际上完全是系出同源。而这样的作品,之所以能够风行世界各地,原因也在于世界各地早就蕴含着类似丰富多彩的文化土壤,它们的碰撞自然会闪现出耀眼的火花。
相较而下,武侠文化无疑更像是我们所“独有”的东西,它想在没有武侠文化底蕴的地方立足,终归是天方夜谭。
但是神魔仙侠不同,如果奇幻魔幻可以风行世界,那么和它们精神相类的神魔仙侠没有理由会默默无闻。而看到奇幻魔幻的走红,国人也不必自卑,因为我们同样拥有甚至更深厚的奇幻文化底蕴,我们也不必去写道格拉斯、甘道夫等蹩脚的西方人名,要坚信中国奇幻文化的魅力,要知道,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下面简单梳理一下中国奇幻文化的源流。
(一)上古神话传说
上古神话传说的产生,基本上是源自人类对于未知自然现象的“合理”解释以及对于过往“英雄”的崇拜和美好想象。
上古神话传说大致可以分为创世、始祖、洪水、战争、发明创造等几种类别。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钻木取火、后羿射日、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皇帝战蚩尤、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穆天子传等,是这些神话传说的主要内容。
这些神话传说中的主角,有人有神,甚至人神混杂,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已被“人格化”,被赋予很多美好或丑陋的东西。
这些素材散见于《山海经》、《穆天子传》、《淮南子》、《三五历记》、《拾遗记》等著作中,是后世奇幻文化的最初源头。
(二)以“中国第一奇书”《山海经》为代表的地理博物著作
说《山海经》是中国第一奇书,当不为过。首先,它的成书过程以及作者至今还是谜,有说是大禹和伯益,有说是战国末年才成书,作者所处的地点也不能确定;其次,它里面所记载的内容,令今天的人都感到一头雾水、匪夷所思,再加上原本图文并存的《山海图》的遗失,更是让人无从下手。在国人想当然的以为它是记载中国的山水地理的时候,又有美国人实地考证出它居然也记载着美洲的很多山脉和沟壑。能知道的是,它在汉武帝的时候“畅销”了一把,成为一时显学。
《山海经》共十八卷,分为山经五卷,海经八卷,大荒经四卷,海内经一卷。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五藏山经,记载了东南西北中五大山系的山水、矿产、动植物等等,内容丰富驳杂。今人王红旗夫妇按照五藏山经的内容费时多年绘制出了一幅42平米(高5.4米,长7.8米)的《帝禹山河图》,气势庞大,恢弘无比,观之即可体悟《山海经》的魅力。
《山海经》是《山海图》的图片说明文字。《山海图》据说是大禹铸九鼎时刻在鼎上的,以便更好得治理天下。因此,无论《山海经》的真实与否,它作为地理博物著作是毫无疑问的。而在志怪小说中,地理博物也是一门独立的分类。《穆天子传》、托名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张华的《博物志》,前秦王嘉的《拾遗记》,都属于这一类。
它们所记载的内容更多是对自然、地理、天文、历史的认识,尤其是在自然地理方面,和其他的志怪小说明显不同,《山海经》有无数的山水,《十洲记》记载海内有十洲三岛,《博物志》有很多未知地名,这些内容已经无法考证,但它反映了当时人类对自己所处的世界的认知。从中也可以推测,这些著作的产生时间,要比《搜神记》等志怪小说要早一些。
(如果把这些著作看作是虚构的话,那它们不就是异常精彩的架空小说么?对于今天写手们的启发和作用,地理博物著作明显要比其他的志怪传奇大得多。)
历代对于《山海经》的文体归属争论颇多,有历史地理,有巫术宗教,有医药矿产,有民族民俗,甚至还看作是科技书。其中历史地理著作,是较为中肯的论断。《山海经》因为其丰富多维的内容,影响了人类文化的方方面面。以文学而论,后世无论传奇、小说还是诗词,都从中汲取了无数的营养。清代小说《镜花缘》里面的海外诸国尽数取自《山海经》,《诛仙》里面的黑水玄蛇、黄鸟和夔,也是出自《山海经》的记载。
至于《十洲记》,对于后世道家的洞天福地理论有着直接的影响和启发。
(三)以《搜神记》为代表的魏晋六朝志怪小说
魏晋六朝是奇幻文化和素材积累和沉淀的时期,主要表现是志怪小说的盛行乃至泛滥。这一时期佛教西来,和中国的道教相互交融,再加上社会上普遍流行的鬼神风气,使得宗教、鬼神、怪异成为志怪小说的主要内容。这和之前的地理博物著作有着明显不同,而“想象力”,显然是不如了。
“志怪”二字,最早出现在“齐谐者,志怪者也”(《庄子》)。庄子的想象力很了不起,“庄周梦蝶”就非常富有奇幻色彩。墨家也有《明鬼》一篇,富含鬼神思想,这些都对后世志怪小说的产生极有影响,也说明春秋战国时期,鬼神思想已经较为常见。有人从秦简《墓主记》推测志怪小说秦时即已出现,从而将志怪小说的历史提前到战国末期,也未尝没有道理,只是学术上还没有承认。
年代确定最早的志怪小说是曹丕的《列异传》,但已散佚。最有名的志怪小说,非干宝的《搜神记》莫属。(树下野狐的小说也取名为《搜神记》,其实几乎是两码事。)
干宝,283-351,字令升,新蔡人,时任晋散骑常侍。他撰写的《搜神记》共三十卷,今本二十卷,但确定已非原文。今本中每一卷都有分类,大致每一卷记载着同一个类别的故事,都是社会上比较离奇古怪的故事“实录”。魏晋志怪小说的故事,几乎不出《搜神记》的分类范畴。
在《搜神记原序》中,干宝提出了几个观点,很值得今人思考。一是“闻见之难,由来尚矣”,干宝说正史的记载往往都有不同,对于真实性的确认,实在是难上加难,因此怎么能说他写的东西就一定不是真的呢?这无疑是干宝在替自己辩解,但这也是那个时代所有志怪小说家都在思考的问题:就是他们记载的东西,究竟真实性如何。因此有些“认真”的作家会在文后写上“等待那些大有见识的人,来验证这些灵异的事到底真假如何”(“俟诸宏博,验斯灵异焉”——《拾遗记》),这些都反映了作家自身的迷茫。但干宝在真实性探讨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所存者大,所失者小”,认为存在的意义更大。这一点无疑是正确的,志怪小说记载的故事真假如何,今天的人都很清楚,但这些即算是假的故事,也能让我们看的津津有味,如果仅仅是因为它们是假的,就放弃记录或创作,恐怕人类的文化就要失去多半了吧?
当然,干宝还是认可他笔下的故事都是真的,这是当时创作观念的限制。但“存而不论”,干宝还是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最重要的是,甘宝似乎已经触摸了小说的娱乐功能,他最后说到“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本,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忧焉”,意思是说侥幸将来以后,会有一些好奇心强的人来看这本书,从而获得消遣、忘却烦恼。干宝所说的,不就是我们今天这些嗷嗷待哺的广大奇幻读者么?而《搜神记》,也成为后世传奇、神魔鬼怪、仙侠小说的营养宝库,不正说明了它存在的“真正”意义么?
除了《搜神记》,比较有名的志怪小说还有很多,基本上可分为鬼神、怪异、宗教(主要指道教和佛教)等类别,以下说几部。
《汉武洞冥记》,汉代郭宪着。内容如题,“洞心于道教,使冥迹之奥,昭然若着,故曰洞冥记”,书共有四卷,专记鬼道冥界之事。
《列仙传》,西汉刘向着,《神仙传》、《抱朴子》,晋葛洪着,这三部记载了历代神仙的故事,是道家修炼成仙的代表作。不知道今天写修真类小说的写手们有没有看过这些资料。
《幽明录》,南朝宋刘义庆(即《世说新语》作者)着,其中幽明二字分别代表鬼怪和神仙世界,探讨二者之间的关系。本书最大的特色是很少采用旧籍记载,多为晋宋新出的故事。他还创作了《宣验记》,是佛教色彩很浓厚的志怪小说。
《后搜神记》,托名陶渊明着。著名的《桃花源记》即出自此书。
正史也有涉及,班固的《汉书-五行志》便是一部志怪百科全书。可见,故事的真实性的确不是最重要的。
其他还有梁人任昉的《述异记》,梁人吴均的《续齐谐记》,晋荀氏的《灵鬼志》、颜之推的《冤魂志》等等。很多小说已经散佚,鲁迅先生的《古小说钩沉》中有专门的辑录。
(四)唐传奇和宋总集
小说发展到唐代已经完全趋向成熟,奇幻小说自然也不例外。唐传奇中不仅有很多武侠小说,奇幻小说的比重更大。最早的唐传奇《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和《游仙窟》便属于奇幻小说的范畴。其他比较有名的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沈既济的《枕中记》,李朝威的《柳毅传》,白行简的《李娃传》,都是佼佼之作。
这些小说已经不仅仅是记录和堆砌奇幻素材,而是对利用奇幻素材来传达离奇之美、抒发心中感悟。“上承六朝志怪之余风”,是说它们的素材乃是启发自六朝的志怪小说。“下开有唐藻丽之新体”,是说唐传奇已经自成一家,成为优秀的小说。武侠写手在推崇《虬髯客传》、《红线传》和《聂隐娘》的时候,奇幻写手们也可以拿出《南柯太守传》等小说来一较高下。其实《聂隐娘》中的剪纸为驴,就有些奇幻气息。
宋代是话本小说的天下,但这期间出了几部奇幻志怪文化的总集,一是李昉主编的《太平广记》,一是洪迈所编的《夷坚志》。前者共五百卷,目录十卷,专收野史传记和小说。其中以鬼神志怪比重最大。鲁迅先生曾说:“我以为太平广记的好处有二,一是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收在内,倘若大略的研究,即可以不必别买许多书。二是精怪,鬼神,和尚,道士,一类一类的分得很清楚,聚得很多,可以使我们看到厌而又厌,对于现在谈狐鬼的太平广记的子孙,再没有拜读的勇气。”但我想,那些致力于奇幻写作并想闹腾点名堂出来的写手们,是不能不看的。
《夷坚志》题名出自《列子-汤问》:“《山海经》为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意思是《山海经》是夷坚听说后记载下来的。洪迈以此为书名,可见是以夷坚自谓,也是把《夷坚志》比作《山海经》。原书四百二十卷,今散佚已多。内容繁浩富杂,而且“搜集众书所成者,其出于一人之手而卷帙遂有《太平广记》十之七八者,唯有此书。”但也有人评价该书“贪多务得,不免妄诞”。
不管如何,《太平广记》和《夷坚志》一起,是中国古代奇幻志怪文化发展到顶峰的产物。
(五)明清神魔小说和笔记
明清是小说走向长篇成熟的年代,作为神魔小说的代表,《西游记》也在四大奇书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从此开创神魔小说的先河。从承上来说,《西游记》主要继承的是上古神话和六朝志怪中的宗教素材,尤其是佛教和道教的世界架构:佛教有西方如来、观音和龙王阎王,道教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十万天兵等。行文过程中多数崇佛抑道。
而和《西游记》并立的《封神演义》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味的崇道抑佛,甚至把佛教看成是老子入胡后创立的。它写的三教之争是人道、释教和阐教,这时还没有佛教。
同样以道教或佛教为素材根基世界的小说数不胜数,比较有名的包括《绿野仙踪》、《镜花缘》、《东游记(上洞八仙传)》、《西游补》、《平妖传》、《禅真逸(后)史》、《女仙外史》、《东度记》、《三宝太监西游记》以及两部宗教著作《历代神仙通鉴》和《三教搜神大全》。这些都是围绕佛道的神仙世界而展开的。现在的修真小说,基本上不出这个范畴。
清代出现的文言鬼狐小说《聊斋志异》是一个异数。它的主要素材世界却只集中在鬼怪和狐狸等的身上,神仙已经很少见。但这个异数只是相对《西游》、《封神》等神魔小说的,不难看出,《聊斋志异》和六朝志怪、宋总集是一脉相承的。
在这期间,明代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和清代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是奇幻文化笔记类的典范。
(六)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的仙侠巨著《蜀山剑侠传》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武侠”红遍天下的热潮中,有一部作品出类拔萃,矫矫不群,睥睨天下,傲然独立。可是只要了解奇幻文化的人都知道,那部小说怎么也不能算是武侠小说,它只能是仙侠,或者说是,奇幻。
《蜀山奇侠传》的创作,和《魔戒》的创作,几乎处于同时,但是这东西方的两部巨著却绽放出截然不同的艺术色彩,或许是有文化隔膜吧,对魔戒,虽然也感慨它的气势恢宏,但总没有一种植根于内心深处的文化亲切感,但是对于《蜀山》,一切都是那么的亲近和喜爱。
《蜀山》虽然长篇巨著,虽然包罗万象,虽然无奇不有,但是,它也不是无迹可寻,整体来说,《蜀山》继承的是唐代剑仙的“飞剑之术”和神魔小说的素材世界,包括神魔斗法(《蜀山》中是正邪斗法)、名山洞天福地宝物(《蜀山》和《封神》一样,人物都是什么山什么洞什么法宝,要说新的,就是多了个门派)、珍奇异兽、武器丹药等等。还珠楼主虽然天赋奇才,想象力超人,但他是自小受传统志怪传奇神魔文化熏陶的,他也不可能超脱这个文化范畴。
客观而论,《蜀山》并不是一流上乘之作,不然不会到今天看者寥寥,但不能否认的是,它是一座丰富异常的奇幻宝藏。金庸等武侠作家们借鉴的东西虽然数不胜数,但毕竟像是隔靴挠痒。而奇幻写手们,如果你们不想看或者看不懂《太平广记》,至少《蜀山》是一定要看的。
写到《蜀山剑侠传》,中国奇幻文化的历史几乎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但在今天这个时代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奇幻可能都是通俗文学的主流,我们当然希望奇幻文学也可以诞生出像金庸、古龙那样的大师级人物,但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富含中华文化的奇幻文学,而不是有着文化隔阂的西式奇幻。当然,并不是西方的不好,我相信,西方同样有着悠久深厚的奇幻文化传统,同样值得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