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会技击派」──郑证因《鹰爪王》
郑证因(1900-1960), 天津人氏,本名郑汝霈;
或谓精通武技,并深谙帮会规矩、江湖门道。早年一度教过私塾,后为生活所逼,遂专事武侠创作;一生成书多达八十八部,但泰半为中篇小说,长篇钜制殊不多见。
在1938年以前,郑氏初写技击,直来直往,力求平实,故不为世人所重。及见白羽《十二金钱镖》(郑曾助其设计第二章的武打场面,详《话柄》),竟扬长避短,而能以「武艺文学化」的写意笔法引人入胜,乃有所悟。除请白羽为之校订《武林侠踪》外,并师其故智,为文演武;笔锋几经淬炼,始崭露头角,自成一家。
1941年初,郑证因代表作《鹰爪王》于天津《369画报》开始连载;以淮阳派大侠王道隆(即鹰爪王)与绿林结怨、率领侠义道英雄前往十二连环坞拜山为经,以凤尾帮秘密活动、扩张江湖势力为纬;故事曲折,布局严谨,波澜起伏,扣人心弦。其笔力之雄浑恣肆,使全书通体呈现出一种阳刚气魄;而所叙帮会组织七实三虚,骇人听闻,尤在姚民哀之上;加以描写武功技击精到细致,历历如绘,衍创奇门兵器又层出不穷,别开生面……如是种种,乃获得广大读者的高度评价与认可,终于奠定了郑证因「帮会技击派」的宗师地位。
《鹰爪王》正续集共一○三回,都两百余万言;篇幅之大,仅次于还珠楼主的《蜀山》与《青城》。不特此也,在该书正续集之间,复有《天南逸叟》、《离魂子母圈》、《黑凤凰》、《女屠户》及《回头崖》等五部故事相连的作品,用以搭桥过渡。另外,与《鹰爪王》小说人物有关的旁支作品又有《万山王》、《子母金梭》、《五凤朝阳刀》等书。堪称卷帙浩繁,洋洋大观!
持平而论,《鹰爪王》故事结构完整、肌理绵密,在四十年代「超长篇」武侠说部中,洵为难得一见的佳构。而其系列作品所建立的风格、典型,在相当程度上亦决定了此后武侠创作的发展方向与题材内容。大要有三:
(一)武功、兵器多样化──郑氏广泛运用万籁声《武术汇宗》一书中的若干素材,予以浪漫而有机的捏合,乃衍创出各种真真假假的神功秘艺、奇门兵器;透过这些必要媒介的广泛运用,遂使武侠小说的趣味性及可读性大为提高。
(二)「纸上江湖」虚实并用──郑氏因系行家,故凡写江湖规矩、门槛、切口以至帮会内部组织、戒律,皆有所本;据此推演发挥,虚实莫测,乃强化了武侠小说中「江湖人」的生命内容,使之多采多姿,更具动感与盍Γ?
(三)树立武林怪杰样板──郑氏由《蜀山》人物取材,加以巧妙变化,乃塑造出「活报应」上官云彤、「铁笛丐侠」崔平、「燕赵双侠」蓝氏二矮等武林怪杰的鲜活形相。由于这些小说人物性格突出,游戏风尘,各负绝世武功而以独门兵器出奇制胜,因此悉为后起武侠作家群相仿效,构成武侠小说中不可或缺的甘草。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各派武侠名家多少均受到「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感染,唯有郑证因独树一帜,不为所动。其笔下所创造的人物绝大多数都是质朴少文的江湖豪客、武林怪杰;非但书生、才子罕见,即女人亦罕见。如《鹰爪王》出场角色近百,却仅有「女屠户」陆七娘等寥寥三数人点缀其中而已。
正惟郑派作品一味表现「阳盛阴衰」之粗犷特色,故紧张刺激有余,却乏柔情滋润,难免显得枯燥与单调;而同时崛起的王度庐,恰恰在写情方面独擅胜场,勾勒出人性冲突、心理挣扎、爱恨交织种种复杂情境。由是「武侠」始得以摆脱外在武功技击的束缚,而潜入英雄儿女的灵魂深处活动,进一步完善了武侠小说的形态与内涵。
「悲剧侠情派」──王度庐《鹤惊昆仑》系列
王度庐本名王葆祥(一九○九~一九七七年),北京旗人家庭出身;仅受过初中教育,全凭自学成材。王氏很早即踏入社会,倍尝人世艰辛;曾任教员、小报编辑以及摊贩公会文书等清苦工作,对于人情冷暖,有切肤之痛。由是形成其悲剧性格,假笔端以寄慨,亦濡满泪水,动人心魂。
抗日战前,王氏以「霄羽」为笔名写侦探小说,初未引起注意。一九三八年冬,应邀在《青岛新民报》发表武侠连载小说《宝剑金钗记》,始获肯定,佳评如潮。
王度庐直承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以迄民初李定夷等「哀情武侠」之余绪,讲究小说结构、布局伏笔、人物刻划;而用近乎白描的「新文艺」手法来写侠义英雄与红粉佳人之间种种可歌可泣、生死两难的悲怆故事,并适时穿插若干类似京剧丑角的逗乐场面,足以令人笑中带泪,荡气回肠!
正由于王氏写义慷慨侠烈、写情缠绵悱恻,而其绝大多数武侠作品均以悲剧收场,乃独创「悲剧侠情」一派,得享盛名。在其一生所撰二十种武侠小说中,特以《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曲最具代表性;且流传广远,感人至深。
《鹤~铁》系列作品是叙述老少三代四组英雄儿女的悲欢离合故事;分开来看,各成独立单元;合观则首尾呼应,浑成一体,在在有脉络可寻。其中,除《剑气珠光》文情芜杂,殊不足取以外,其它四部均已臻「悲剧侠情」之极致。例如:
·《鹤惊昆仑》写江小鹤与鲍阿鸾之间的爱恨情仇无法化解,是由于二者「命运的悲剧」所造成,致有阿鸾殉情之死。
·《宝剑金钗》写李慕白与俞秀莲、谢翠纤之间的三角恋爱不能如愿,是由于慕白「性格的悲剧」所造成;致令翠纤引刃自戕以明志,而秀莲终身亦无所寄托。
·《卧虎藏龙》写罗小虎与玉娇龙之间的苦情难以言宣,是由于外在形格势禁的社会环境与内在牢不可破的门第观念所造成;至龙、虎缱绻一宵即绝裾分手,永不再见!
·《铁骑银瓶》以玉娇龙途中产子(韩铁芳)、被人掉包(春雪瓶)为引,表面明写韩、春「小俩口」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则暗写罗、玉「老俩口」因种种阴错阳差而未能共偕白首,更无法与爱子相认的悠悠长恨!
深一层来看《鹤~铁》系列作品,更可以发现:中国自有武侠小说以来,对于「侠义」生命的诠释及其思想冲突的刻划,殆无人能及王度庐那样宛约细致、元气淋漓。尤其是《宝剑金钗》与《铁骑银瓶》二书,写尽侠义行为的千姿百态;而在血泪交迸中焕发人性光辉,或生或死,皆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
《鹤~铁》系列作品共有一○九回,约二百七十万言,于一九三八年至四二年间陆续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正因如此,作者易为读者好恶所左右,故《鹤惊昆仑》与《铁骑银瓶》故事「余波」都拖得太长,难免画蛇添足之讥;而《剑气珠光》无的放矢,更有「多余」之憾。
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王度庐的「悲剧侠情」之作,宛若回气舞柳,摇曳生姿,的确开创了武侠小说的新境界。虽然他笔下的「江湖」朴实无华,「武艺」十分寻常,但人物鲜活,亲切自然──毕竟武侠不是铁打的英雄,他们也有血有泪、有爱有恨!是故,王度庐娓娓细诉社会的不平,洗涤着江湖儿女生命的幽情;于哀感顽艳、剑胆琴心中,迸发义烈侠气,卒能将悲剧文学之美表露无遗,而教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低回不已。
流风所及,「侠骨柔情」乃逐渐取得武侠小说的灵魂地位,主导整个武侠创作发展趋势,并成为其中最扣人心弦的一环。至于神奇武功、帮会秘辛虽亦不可或缺,却必以「侠情」为依归,始相得益彰,引人入胜。由此可见,王度庐「笔锋常带感情」,对于后起武侠作家实有深远影响,功不唐捐!
「奇情推理派」──朱贞木以及其它
朱贞木本名朱桢元,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不详。廿年代后期曾与还珠楼主共事于天津电话局;因见还珠以《蜀山剑侠传》成名,乃仿其笔调撰《铁板铜琶录》及《飞天神龙》、《炼魂谷》、《艳魔岛》三部曲,初未引起注意。嗣后别辟蹊径,穿插历史人物写成《虎啸龙吟》、《千手观音》、《七杀碑》等书;复以苗疆边荒之风土人情为素材,撰《蛮窟风云》(原名《边塞风云》)、《罗剎夫人》姊妹作。文笔隽妙而饶奇气,故事布局诡秘,尤以推理见长,乃自成一家。
诚然,朱氏小说声口极佳;其叙事风格兼有还珠楼主之奇幻与顾明道之纤巧,写情更有独到之处;但冗长之「独白说书」却犯了小说大忌,而犹沾沾自喜其「挖云补月法」,实不足为训。惟朱氏诸作另有几个特点,对于五十年代以降港、台所谓「新派」武侠小说颇有启迪作用,影响极大:
(一)打破传统章回体对仗式回目──朱氏首创以文白夹杂的短句、成语或专有名词分章,不拘一格;加以喜用现代新语词(如「观念」、「意识」、「环境」、「计画草案」等等)行文叙事,因有「新派武侠之祖」美称。
(二)掀起武侠世界「一夫多妻制」情海波涛──朱氏上承清初夏敬渠《野叟曝言》之「多元爱情观」(以男主角文素臣为中心)余烈,建立「众女倒追男」、「一床数好」模式。卒使后起武侠作家人人学步,几无例外者;其中尤以金庸之《鹿鼎记》为最。
(三)神化武功并为「成人童话」定型──朱氏是最早向还珠楼主「取经」而将其种种奇妙素材移植到俗世武侠之第一人;较白羽、郑证因描写「武打综艺」之笔法、意构更为浪漫化、神奇化。凡此,悉为港、台武侠作家所宗;直到一九七○年古龙建立并完成「新派武侠」大业(详后),始花开别枝,脱胎换骨。此前则概为朱派「成人童话」所制约、主宰,殆为定论。
一言以蔽之,从一九三○年代初还珠楼主挟其魔幻之笔「横扫武林」起,二十年间,唯有白羽、郑证因、王度庐、朱贞木诸巨子能各树一帜,分庭抗礼。由于「北派五大家」相继以《蜀山》系列、《钱镖》系列、《鹰爪王》系列、《鹤~铁》系列、《蛮窟》系列等经典之作,建立不同的流派风格,故广获社会大众肯定,盛誉历久不衰。纵然有若干卫道之士口诛笔伐,斥为「有毒」,亦无法改变此一既存事实。相形之下,其它名家如张杰鑫、常杰淼身后始整理出版的《三侠剑》、《雍正剑侠图》等书,固曾流行一时,但因内容陈腐,了无新意,很快即湮没不彰,为侠义公案小说划下了休止符。
│漸漸懂了.. ┍ .│甚麽値嘚';`甚麽該放棄. 「..尋找..簡單Dê快樂 ..不想..爲了誰.改變自己..
另在「北派五大家」之外,徐春羽、望素楼主等亦以武侠小说驰名。
·徐春羽(一九○五──?),北京人,通医术,曾以中医开业应诊;四十年代初创办〈天津新小报〉,撰有《碧血鸳鸯》、《琥珀连环》、《宝马神枪》、《屠沽英雄》及《铁观音》、《风虎云龙志》等武侠小说。徐氏作品「说书」味道甚浓,善用京白行文;描写小人物声口,颇为传神。尝一度与还珠、白羽齐名;惟以笔墨平实,未建立独特小说风格,致不为世所重,渐趋没落。
·望素楼主生平不详,出道较晚,约当抗战胜利前后。曾以《胜字旗》与朱贞木《七杀碑》分庭抗礼,其才华横溢可想而知。惜遭逢时代钜变,终究未能一展所长;仅有《胜字旗》与《夜劫孤鸾》二书传世。
迨及一九四九年中共统治大陆以后,海峡两岸政权均分别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查禁一切武侠小说──打入黑、黄或反动读物之列。似乎一场空前的「武林浩劫」是势不可免的了!际此危疑震憾之秋,幸而在香港尚存「武林一脉」,值得一述。
「广派」与邓羽公《黄飞鸿正传》
所谓「广派」武侠小说是指杂以「广府语」(即粤语方言)行文而言。这类作品最喜写「南少林」──福建蒲田少林寺──再传弟子洪熙官、方世玉、胡惠干及三德和尚等游侠广东的轶闻轶事。其创作内容则渊源于邓羽公之前导作品如《少林英雄血战记》;尤以《黄飞鸿正传》影响深广,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电视片集不计其数。
·邓羽公是广东佛山人,生卒年不详,有广东报坛「怪杰」之称。早年曾创办〈羽公报〉、〈广州民报〉;抗战后期移居香港,再办〈石山报〉、〈公平报〉。其笔名颇多,如「佛山人」、「凌霄阁主」、「天涯浪客」及「邓九公」等;而以「忠义乡人」最为著名。从一九三一年起,邓氏即据清末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中人物故事,为「南少林」平反冤情;陆续撰写《至善三游南越记》、《少林英雄血战记》及《黄飞鸿正传》等书,成为香港武侠小说界开山祖师。
邓氏所用文体为浅近文言,未杂「广府语」;受其影响者有朱愚斋(斋公)、王香琴、许凯如(念佛山人)、杨大名(崆峒)等人。其中朱愚斋曾从岭南著名武师林世荣学艺,为黄飞鸿嫡传徒孙;所撰《黄飞鸿别传》乃继邓羽公《黄飞鸿正传》后之新作,颇为信实,非一般道听途说者可比。
真正的「广派」武侠小说始于高小峰(本名戴昭宇)。他袭用了邓羽公「忠义乡人」笔名,于一九三八年首次将粤语方言掺入《黄飞鸿》一书,状其声色,藉以吸引粤籍读者。流风所及,遂有陈劲(我是山人)、陈光(萃文楼主)等,亦相继杂以粤语写「半文言」武侠小说,于焉形成所谓「广派」风格。而其故事题材则多依循邓羽公所建立的「南少林」体系,加以渲染。一九五○年代初,黄健(大圈地胆)闻风而起,改用白言文加粤语方言写「广派」武侠小说;惟以画地自限,一般评价不高。旋为所谓「新派」武侠小说取代,港、台名家辈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六、「新派」武侠之昌盛及没落
武侠小说之所以有新、旧两大派的说法,大抵是由新、旧文学之分而来。故范烟桥着《民国旧派小说史略》特加点明:「旧派」主要是指章回体小说。然而此一界定对于武侠小说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因为凡是长篇武侠小说必分章回,无论其为对偶、孤句或是长短不一的回目,皆不例外。
那么所谓「新派」武侠小说究竟何所指?笔者认为理应以作品的内容所表达的新思想、新观念及新文学技巧而定,且缺一不可。就此来看五十年代以后号称「新派武侠小说创始人」的梁羽生作品,实在「新」得有限而不能成「派」。其所以获此不虞之誉,盖因当时香港传播界竭力宣传鼓吹,以有别于大陆全面禁止的「旧派」武侠小说或香港本地泛滥成灾的「广派」武侠小说而言。
惟不可否认,自梁羽生、金庸先后崛起香江,武侠小说即在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香港方面,除梁、金二子外,另有蹄风、金锋、张梦还、牟松庭、江一明、避秦楼主、风雨楼主、高峰、石冲等;而台湾方面则声势浩大,计有郎红浣、成铁吾、海上击筑生、伴霞楼主、卧龙生、司马翎(即吴楼居士)、诸葛青云、孙玉鑫、龙井天、墨余生、天风楼主、醉仙楼主、独抱楼主、蛊上九、古龙、陆鱼、上官鼎、东方玉、曹若冰、南湘野叟、武陵樵子、慕容美、萧逸、古如风、向梦葵、陈青云、柳残阳、司马紫烟、秦红、独孤红、温瑞安等等(以上大略按其出道先后排序);云蒸霞蔚,极一时之盛。但其中具有代表性与影响力的武侠作家并不多,今择要评介于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