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遗嘱,是古今帝王将相当中最人性、最坦率的一篇表白,包括对自己行事风格的省思、丧事的细节安排、后宫婢妾何去何从、子弟如何谋生等等,尽在其中。由此可见曹操性格里仁厚、体贴、细腻的一面。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
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样处置等问题。”
曹操卒于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年六十六。这篇遗令,不能说是文学作品,但有文人的才情,又值人之将死,上自军国大计,下至后宫生计,款款写来,如见其人,也是他生死之际的最后内心独白。他自己不写,别人是绝对不会考虑到的。历代遗令中,写得这样坦率别致而富于生活感的,曹公之外,即无他人。
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珍宝。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穗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神智如此清明,当是逝世之前早就写的,病时服的是“当归”汤,却也不忌讳。
在此之前,曹操已下令说:“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西门豹任邺令时,有贤名,民不敢欺。他将其墓选择在西门豹祠附近,大概是这个原因。
当时的伎人,指有技艺的乐户歌女之类,原是良家儿女,与后世的娼妓不同,曹操的正室卞夫人就是倡家出身。又如婢妾,陆机文作婕妤,当是魏国建立后,其内官亦与汉廷相类。下文又说“诸夫人”,曹公内宠之多,于此可见。临终犹殷殷以闺闼为念,生怕她们闲着没事,于是有的守铜雀台,有的织鞋子。刘商《铜雀伎》所谓:“仍令身殁后,尚足平低俗作品请删除。”
曹公好色而不喜香,内诫令云:“昔天下初定,吾使禁家内不得薰香。后诸女魏(当作“配”)国家,因此得烧香。吾不烧香,恨不遂初禁,令复禁不得烧香。其所藏衣,香著身亦不得。”但铜雀诸姬,岂能无香?故有不遂初禁之恨,这一回只得分赠了。说来也真怪,他连香料之微也成为遗令的内容。
《魏志·武帝纪》末所载遗令,只有“天下尚未安定”等十句话,卢弼《三国志集解》引赵一清曰:“孙能传《剡溪漫笔》云:‘司马温公语刘元城:昨看《三国志》,识破一事。曹操身后事,孰有大于禅代?遗令谆谆百言,下至分香卖履、家人婢妾,无不处置详尽,而无一语及禅代事,是实以天子遗子孙,而身享汉臣之名。操心直为温公剖出。’今《魏志》所载遗令,寥寥数语,其分香卖履,处置家人婢妾皆无之,裴松之注亦不载,岂所见有别本邪?”卢弼按语云:“魏武遗令,陈志仅摘录关系军国数语,观陆机序,见魏武遗令,慨然叹息伤怀者久之,则当时自有全文,后乃散见各书,非温公所见有别本也。”
陈寿比陆机大三十余岁,是否看到过遗令全文,不详。也可能以为分香卖履之事太猥琐,只录军国大事。陆机却是看到过全文的,时在晋惠帝元康八年(公元298年),他任著作郎时游秘阁见到,距曹操之卒已七十余年,但他在《吊魏武帝文》中所引的也是摘录的,约只十七八句。今天我们能看到的遗令全文,只有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录,他是从《北堂书钞》、陆机文、《太平御览》等上面汇集的,是否为遗令全文,已不可知。
值得一提的是陆氏兄弟的眼福:陆机既在洛阳看到曹操的遗令,陆云又在铜雀台看到曹操父子的遗物,时间约在永康元年(公元300年)任中书侍郎巡视时,云与机书云:“一日案行并视曹公器物,床荐席具,有寒夏被七枚,介帻如吴帻,平天冠、远游冠俱在。严器方七八寸,高四寸余,中无鬲(隔),如吴小人严具状。刷腻处尚可识,梳枇剔齿纤?皆在,拭目黄絮二在,有垢黑,目泪所沾污。……扇如吴扇,要(腰)扇亦在。书箱,想兄识彦高书箱,甚似之。笔亦如吴笔,砚亦尔。书刀五枚,琉璃笔一枚,所希闻。景初三年(公元239年)七月七日,刘婕妤折之,见此期,复使人怅然有感处。器物皆素。”
这封信是兄弟之间随意而写,所以文字拙朴,如同口语。二陆本是吴人,吴亡入洛,所以信中多处以吴中之物来比拟。严器即妆具,信中说“如吴小人严具状”,不知当时的妆具,小人(儿童)另有一套,还是指儿童玩具?剔齿纤?,当即今之牙签。这些东西上的污垢泪痕,却还残留着,陆云居然观察得这样仔细,仿佛当做文物来鉴赏。[参见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
《太平御览》引王羲之《笔经》,说象牙笔、琉璃笔只是为了美观,却不实用,因为作书之笔需要轻便。陆云信中又提到景初三年,这是魏明帝年号,那么,这些遗物中还混杂着文帝曹丕的东西,此刘婕妤当也是文帝姬妾,她于七月七日之折琉璃笔,当是因感伤而故意折断,所以陆信有“见此期”云云。
曹操生前,原是要铜雀诸姬为他守台望陵,结果如何,且让我引一则《世说新语·贤媛》篇:“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当指月夜)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这一故事,《世说》所以列于《贤媛》篇,也便是对卞太后的表彰。而文帝之病,自因低俗作品请删除之故,故为卞太后骂成低俗作品请删除。文帝比卞氏早卒,所以下葬时卞氏愤而未去。
到明帝时,曹爽“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诈作诏书,发才人五十七人送邺台,使先婕妤教习为伎”(《魏志·曹爽传》)。曹爽是曹氏族人,比曹丕小一辈,所谓“先帝才人”,则是指曹丕姬妾。
二帝仙去,风云已变,然而铜雀春深,曹家依然有人上台作乐。由魏入晋,众芳摇落,陆云所见到的只有这些遗物,凭吊之余,函告其兄,家书之中别有乡心,这一点也是大可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