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骨子里是个真诚的人,写东西作不了假。别的文章大家替别人作哀诔文这种应景文章,都是老一套轻车熟路,加上些词藻修饰,无泪装哭,很是做作。潘岳的哀辞,无论是王公将相亲属朋友,甚至孤女婴孩,都写得哀伤凄婉,沉痛之极。有些哀诔虽是代笔,可那里面的悲哀既是别人的,更是他自己的。正因为他对痛苦人生有透入骨髓的体验,所以他对人生痛苦才具有深广的同情,好像整个人生痛苦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史书上说潘岳“尤善哀诔之辞”,其奥秘大概就在这里。
潘岳和左思,是可以比照来看的。从先天条件来看,潘岳少负才名英俊无比,而左思绝丑,在矫情自饰的世人眼中,可能压根就没占据过什么位置。不仅洛阳群妪“乱唾之”,而且他的父亲也不重视他。陆机鄙称他是“伧父”,认为他是粗野、鄙贱、缺乏教养的人,陆云给哥哥写的信中虽提及“洛阳纸贵”的《三都赋》,对作者却以“世人”代称,连名字都懒得提起,轻视之至。这样的两个人,左思显然活得更郁闷,但偏是左思,“质胜于文,有正大浩然之气,笔力雄迈,陶乎汉魏”,形成“左思风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时代宠儿潘岳,到头来变成了一个悲情作家,个人生活也是悲剧收场。
著名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高占祥在文化部工作期间,敢为天下先,率先提出并实施了“德艺双馨”评选活动。他说《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面有“色艺双绝”和“色艺俱佳”的提法,他灵机一动,去掉“色”字,改成“德艺双馨”,可见影响深远的“德艺双馨”评选活动源自 传统文化。
从“色艺双绝”到“德艺双馨”,背后是强烈的时代要求。这两个既老又新的概念套在潘岳身上,他是只做到了前者,而远远达不到咱文化部的评选标准,想做个当代楷模那是没戏了。在古代,虽然没有“德艺双馨”的说法,但元好问一句“文章宁复见为人”也算给潘岳定了性--文品与人品严重不统一。
后世评潘岳诗句,以元代大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之六最为有名:“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认为潘岳文品与人品严重不统一。
潘岳50岁时,辞官奉亲,在洛阳闲居。关起门来,潘岳清夜扪心,据案几而长叹: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苏州名园“拙政园”之名便源出于此);出了门去,潘岳在权臣贾谧行经的大路上,远远地看到高车驷马扬起弥天弥地的尘土,马上低首垂目长拜下去。这样两幅堪作鲜明对比的场景,主角竟是同一人,难怪元好问会吃惊不已,欲不信又只能相信。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徐公持先生说,潘岳为人诟病的“拜路尘”、“构陷愍怀太子”等越出廉耻界限的行为,显示出他在权势方面欲望过于强烈,放在时代大背景下来分析,潘岳所为在当时不是异端,也不是特例。
当时的士人群体,已找不到像嵇康那样执著认真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士人,也找不到像阮籍那样在名教与自然的矛盾中依违避就内心极端苦闷的士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这样一种方式:“用老庄思想来点缀充满强烈私欲的生活,把利欲熏心和不婴世务结合起来,口谈玄虚而入世甚深,得到人生最好享受而又享有名士的声誉。潇洒而又庸俗,出世而又入世。”
这种士人群体的集体道德堕落(即“士无特操”)又是怎么造成的呢?南开大学罗宗强教授说,西晋一朝的建立,借助于不义的残暴手段。建立之后,没有一个有力的维护朝纲的思想原则。混乱的政风导致混乱的政局,也就是“政失准的”导致“士无特操”。“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当代诗人北岛的诗可以注解那个时代。当我们将潘岳和嵇康作比时,两人情怀高下仍然显示出云泥之别。潘岳的个人行为不值得肯定,但由他可透视出西晋文人的历史处境。其实任何时代的文人都是时代造成的,一旦历史出现循环重复,潘岳式的历史悲剧还会重演,这也是我们今天对潘岳不觉得陌生的原因。
河大文学院教授王利锁说,潘岳的现实意义是警示现代的文人,在一个浮躁的动荡的社会里,该如何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而潘岳,是个没有守住的人。
“卷入党争”泥足深陷
潘岳投身政治,是由他的家世和社会关系所决定。潘氏一门,自汉末到西晋没做过显宦,约属于中级门阀,但以文学名世,被一些高门世族看重。潘岳的岳父杨肇一家是当时的名门望族,看重潘家名声同其联姻。
门阀士族社会是非常看重家族的社会地位和婚宦关系的,潘岳入仕,势所必然。潘岳一开始投身于权臣贾充门下,贾充死后,又依附于煊赫一时的杨骏。“骏败亡”,他侥幸获免,又以贾氏故吏的身份投靠“权过人主”的贾谧。
贾充在司马氏篡权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曹魏皇帝曹髦就是他指挥杀害的。晋朝建立后他将女儿贾南风嫁给了晋武帝的傻儿子司马衷(即后来的晋惠帝),力保司马衷太子地位,为日后贾皇后和贾谧把持朝政埋下伏笔。
潘岳在50岁时在《闲居赋》中总结自己做官经历:从二十岁到四十多岁,曾八次调换工作岗位,一次提升官阶,两次被撤职,一次被除名,一次是自己没有就任,三次被外放。一直在六七品的小官位上徘徊。一个“才名冠世”的世族子弟,为什么这样坎坷呢?
潘岳少为“奇童”,22岁写《藉田赋》声名大噪。藉田是一种昭示“以农为本”的国家大典,目的是起到“劝农”的示范作用。潘岳这篇赋不但舆论叫好,皇帝也读得舒服。这一来倒坏菜了,《晋书》中说潘岳才名太盛,遭到众人嫉妒,从而长期沉沦下僚。还有一个原因,虽然潘岳坚定地站在贾充一边,而贾充因种种考虑并未重用他。在此期间他的岳父杨家也开始衰微,给潘岳使不上劲了。
才高名大长期沉沦下僚,潘岳心情焦虑,32岁已长出白发。这一年秋天,他挥笔写下著名的《秋兴赋》,抒发他长期忍受压制的抑郁凄凉心境。
公元296年,潘岳50岁了,他写《闲居赋》,总结不如意的前半生,他找出自己仕途失败的原因是“拙”,他决定弃“拙”取“巧”,择木而栖,他选择贾谧作为遮天蔽日的大树。“大树之下好乘凉”,他很快升了著作郎,从著作郎转散骑常侍,迁给事黄门侍郎,他为贾谧做诗赠陆机,为贾谧讲汉书,愈益成为皇帝和贾谧的亲信。这时候就有了“拜路尘”一事。设想如果潘岳城府很深,他大概讲究一下对贾谧感恩戴德的方式和限度,但因他不善掩饰情感,缺乏政治智慧,表现得就很过火和拙劣。
公元299年,潘岳53岁。这年年底,发生了一桩很大的事:愍怀太子被废为庶人。愍怀太子非贾皇后亲生,对贾后、贾谧专权深为不满,一旦太子即位,贾家很可能有灭顶之灾,所以贾皇后、贾谧处心积虑要废掉他。
据《晋书·愍怀太子传》载,一天,贾后谎称皇帝患病,传太子入朝。太子来到后被领到一处别室,一个婢女端上酒枣,说是皇帝赐的,逼太子喝得大醉。这时又一个婢女捧来纸笔和一张草书文稿,让太子抄写下来。文稿模仿祈祷神灵的文体风格和太子平常流露的心意:“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文稿制造者,就是潘岳。太子因此被废。
这件事是潘岳一生最大的污点,但考虑一下事件的时代背景仍然可以理解。这一事件发生时,另一个大名士王衍是怎样做的呢?王衍的长女嫁给贾谧,小女惠风嫁给愍怀太子,太子倒霉,王衍马上逼女儿与太子 离婚。太子被贾皇后囚禁后,曾想方设法给惠风捎了一封信,讲了事情真相。王衍拿到这封信,如果能马上上奏皇帝,太子之冤可伸。但王衍隐匿不报,太子终于被杀。
“白首同归”愧对母亲
晋惠帝年间,国家政治形势迅速恶化,西晋王朝像堆干柴,只等一把烈火把它烧毁。废太子事件成了点燃这堆干柴的导火索,火势迅速蔓延,先是西晋统治集团内部相互残杀,史称“八王之乱”,接着是“内附”的少数民族纷纷作乱和边外少数民族纷纷进入,北方陷入持续动乱,中国从此陷入了三百年的南北分裂状态。
太子被废不到四个月,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彤发动军事政变,矫诏废贾皇后为庶人,诛杀贾谧及其党羽数十人。司马伦入朝执政,自封为相国,此时司马伦所最倚重的人是孙秀。
孙秀在琅琊任杂役小吏时曾服侍过潘岳,潘岳很讨厌他的为人,多次羞辱他。后来孙秀投靠司马伦,任中书令,掌握生杀之权。小人得志往往极其残忍,孙秀之手,曾杀人无数。潘岳内心十分恐惧,有一天,他在朝中碰到了中书令孙秀,试探着以讨好的语气问:“孙令犹忆畴昔周旋不?”孙秀回答:“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八个字让潘岳不寒而栗。
潘岳怀着一丝侥幸,没有选择立刻离开朝廷。除了不愿离开,可能还有不敢的成分。这一做法又一次暴露了他极其缺乏政治智慧。他的族侄潘尼和他同样趋附贾谧,这时回 家装病,躲过司马伦和孙秀后,官位反而更加显达了。
政变三四个月后,潘岳就被孙秀以谋反罪夷三族。同样遭到政治清洗的还有曾和潘岳一起对贾谧“望尘拜”的石崇。石崇被杀,除了他也是贾谧集团的人,还因为孙秀曾要石崇把爱妾绿珠送给他,石崇说,要谁都可以,就绿珠不行。不久,石崇就被孙秀杀掉了,绿珠不负石崇所爱,石崇被收捕之时,坠楼殉情。
潘岳平日在官场趋炎附势,他的母亲不断告诫他:“安仁,你当知足,怎能趋附不已呢?”当他被绑赴刑场与母亲诀别,潘岳说:“负阿母!”
行刑时石崇先到刑场,一会儿潘岳也被押到。史书留下了二人临终前的简短对话。一种说法是:石崇见到潘岳很吃惊地问:“天下杀英雄,干你什么事?”潘岳回答:“俊士填沟壑,余波来及人。”石崇是西晋大司马石苞的儿子,财雄势大,以天下英雄自居,潘岳在他眼中是一位柔弱文友,怎么能陪英雄同死呢?
另一种说法是:石崇问:“安仁,怎么还有你呢?”潘岳回答:“这可真是‘白首同所归’了。”
数年前潘岳曾赠诗给石崇,诗中有几句是:“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这最后一句竟成为预示二人命运的谶语,所以潘岳这样回答。
潘岳是作为乱臣贼子被杀的,司马伦当政时期,无人敢正式安葬他。第二年四月,齐王司马起兵诛杀司马伦、孙秀等,侄子潘尼才将潘岳安葬在潘墓旁,并立起墓碑,碑上的刻字是:“给事黄门侍郎潘君之墓”。
“二十四友”毁誉参半
潘岳被人诟病趋附贾谧的还有一个“铁证”,他是依附贾谧的“二十四友”之首。
“二十四友”者,贾谧之友也。贾谧专权时期,他开阁延宾,终日门庭若市。他爱好文学,俨然以文学提倡者自居。“二十四友”中多文学之士,如潘岳、陆机、陆云、左思、挚虞、刘琨、欧阳建、石崇等,几乎占当时文坛泰半。
“二十四友”历史记载不少,但近世文学十分忽略,偶有提及也是简单否定。徐公持先生说:“这是一重要文学集团,甚至可说是西晋文坛的一个缩影。”
“二十四友”在道德人伦方面是不值得赞美的,“二十四友”攀附贾谧的目的很明确,追求政治上的发达。这批人以“贵游豪戚浮竞之徒”组成,出生背景一致,人生态度也有共同点。这些人集体“著文章称美谧,以方贾谊”,潘岳、石崇曾“望尘拜”,左思,刘舆、刘琨兄弟,陆机、陆云兄弟在这个集团中的具体作为,也有无行污点。如陆机赠诗称颂贾谧,连生前恶行昭彰的贾充也被他歌颂一番。
但从文学角度视之,“二十四友”是个精力旺盛、创作丰富的文学群体,他们的存诗占了西晋文士诗歌的一半,“二十四友”还常有“金谷雅集”之类的文学活动。“金谷雅集”是西晋文学的一代盛事。金谷别庐是石崇的一处 别墅,在金水边上,沿山之高下,有竹柏果木近万株,有高台飞阁,池沼田园,别墅中还备有伎乐,既可纵情于山水之中,享弋钓之乐,又可以诗酒宴饮,极人间之欢娱。“金谷雅集”发生在公元296年,石崇为送王诩前往长安而召集的一次聚会,三十个人(“二十四友”中大部分人都参与了)昼夜宴饮,游遍金谷别墅,赋诗编成《金谷集》,诗集已佚,留下来的只有潘岳一首,还有残句一。
“金谷雅集”的直接成果未必有很高价值,但作为当时主要文学人士都参与的一次大规模群体活动,它是西晋一代文学繁盛的象征。一直到东晋,王羲之还因为有人把他的《兰亭序》比美于石崇的《金谷诗叙》,拿他比石崇,感到特别高兴。
潘岳在官场上“躁竞不已”,在后期因过分追逐名位势利而导致人格沦落。以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要求而言,潘岳是失败的。即便如此,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仍有瞬间辉煌,这就是秉政河阳时期。
“21世纪,什么最宝贵?人才!”
在google里键入“人才”一词,会有800多万条信息出现。潘岳是官场上屡被PK掉的人,但他是个人才,终其一生,一直未能拥有尽情施展的舞台。
潘岳祖父名谨,在汉末和曹魏时曾为安平太守;父亲名,曾任琅琊内史;叔父潘勖,汉末为尚书右丞,汉献帝要封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发表《册魏公九锡文》,就出自潘勖的手笔;从兄弟潘满,以才学品行为人称道,曾为平原内史;族侄潘尼,与潘岳年龄相近,也与潘岳一样,以文学才能而知名。
潘岳家属于中级门阀,自汉末到西晋,都以文学名世。潘岳是很以自己的家庭为自豪的,他曾写过一篇《家风诗》,颂扬自家的光荣传统。大抵潘家在玄学盛行、崇尚放达的风气中,仍注重谨守儒学,保持较为严正的家风。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徐公持先生说,潘岳因家庭的关系,有一定政治理想,在治理方面也有一定才能,当过两任县令,颇有政绩。
潘岳在河阳县当县令时,政绩尤为突出。2005年10月,记者在洛阳市吉利区(原河阳县县衙所在地)寻访潘岳在此为官的遗迹时,69岁的原冶戌村村支书郭法元说,潘岳是古代河阳县最好的一任县令。
潘岳在河阳何为?史书上简单一句:“频宰二邑,勤于政绩。”在今日河阳故地,潘岳故事繁多美好,历史坚硬的真实像桃核,里面包裹着丰富渲染夸大的丰满果肉。花果满县,浇花息讼,浇花井显情意,转枝柏见人心。这儿的老百姓千百载情真意切地歌颂着他,一厢情愿地偏爱着他。
民间话语和权力话语在潘岳身上明显对立,我疑惑了:是后者有意遮蔽了前者吗?民间的东西对历史是不是一种有益和必要的补充呢?
郑州大学俞绍初教授告诉记者:同一个人,民间话语和权力话语评价不一甚至对立是正常的。比如曹操,民间贬低其人,而正史则说其很有作为。历史人物常评常新,常因时代需要不同而变。他在正史上的评判会变,民间的评判也会变。
造化弄人,潘岳耗尽心力奔竞于官场,留的是千古骂名。他在河阳县当县令时,是因写“政治童谣”被撵出洛阳外放,心情是十分郁闷的,深感远大抱负无从施展,他写的《在河阳作》两诗也说了不少牢骚话,却不想千载之后会因在此地不经意的施为留下职场唯一亮点。若潘岳泉下有知,当会哭笑不得吧。
“浇花息讼”河阳花桃李茂盛
潘岳在河阳县(今洛阳吉利区)留下的最有名传说就是“河阳一县花”。
2005年10月10日,记者到达洛阳市吉利区。吉利区是洛阳市的“飞地”,和市区中间隔着一个孟津县。吉利区人口很少,街道宽阔整洁,一街两行的滦树满树艳红,花叶不分。我在街上慢慢走着,想着潘岳“河阳一县花”的盛况,秀美当是比今更盛?
史书记载,潘岳是因一个拙劣的政治小动作被赶到河阳的。公元278年,潘岳32岁,沉沦下僚,心情郁闷,白发早生。
有一天,宫中阁道旁柱子上突然出现了一首童谣:“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揩,和峤刺促不得休。”童谣把位高权重的老臣山涛比做一头套在车上的“大牛”,王济在前边给它上套,裴揩在后边给他上套,和峤更是跑前跑后,忙个不休。意思是这三人表面上逢迎山涛,实际控制了山涛。这是潘岳写的,他因此被赶出朝廷,外放到河阳做县令。
徐公持先生说:这几个人都是贾充的政敌,历史上并无很大劣迹,潘岳写这个东西有点诽谤。潘岳自22岁作《藉田赋》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十年栖迟,他认为这些人压制了自己,既焦急又愤怒,做得有点过火。
不管怎么样,潘岳被撵到了河阳。相传潘岳到了河阳,看见这里南临黄河,北靠邙山,中间是一片平川沃野,地方不错,就是老百姓太穷,怎么办呢?他想起古人治世格言:“五谷宜其地,六畜宜其家,瓜瓠荤菜,百果俱备,此乃县之福矣。”根据半丘陵地区十年九旱的特点,他开始号召百姓广种桃李,绿化荒山。
潘岳为了把施政方针深入贯彻下去,想方设法搞宣传。正月里官衙门口唱大戏,潘岳让人在台下放风筝,风筝上挂着标语,上写着“广种桃李”。这个细节是原冶戌村村支书郭法元讲给我听的,有点太现代味了。但可以想见,潘岳一定想了不少办法。
潘岳自幼爱美成癖,他在治理山水时,还引领百姓在道路两旁、田间地头、农家小院等地方,也栽上桃李和花卉。每逢春天到来,河阳县境内绿满山川花满园。每到秋来,累累的硕果为老百姓带来了丰厚的收益。潘岳也被百姓们戏称为“花县令”。河阳县就此有了“河阳满县桃”和“河阳一县花”的美名。
为整治民风,潘岳还巧用“浇花息讼”。他在自己的花园里栽上一行行桃李,又在园内挖了一口浇花井。每天办完公事,他就到花园里自己提水浇花。为处理民间斗殴吵架的官司,他专门做了十几只尖底大水桶放在大堂上。
有一次两家邻居因小事大打出手,闹上公堂。潘岳先给原告一只尖底水桶,给被告一根扁担,一条井绳,让两人去花园浇花。起初两人磕磕绊绊,极不配合。但衙役在一旁监督着,他们也只得互相协作。两个人一人汲水,一人穿杠,统一上肩,一致行动。累了半天终于把花浇完了。这时两人也没火气了,互相看看,都一脸愧色。再回到大堂上,潘岳问:“官司还打吗?”二人都说不打了。潘岳看他们都没了火气,才开始公平合理划分了责任,做了公正裁决。
后来,河阳百姓为不忘潘县令恩德,便把潘岳花园旁的一个小村改名为“花园头”,把花园里那口“浇花井”改称“潘安井”。
2005年10月11日,我到洛阳市吉利区寻访潘岳遗迹。原冶戌村村支书郭法元带我去找“浇花井”。在园头村的一片已收割过的田地中间,郭法元就地用脚画了个圈:“就这,原本是双辘轳,直径一米三四的大井。”这片田地原是园头村村址,井就在村中间。黄河涨水园头村多次被淹,水位最高能涨到房檐高,园头村后来就向西北方向全村搬迁。村址成了田地,1958年黄河涨水淤泥把井淤上了。
郭法元说,井旁边原本有石碑,上刻着“浇花井”三个大字,背面刻着篆字,看不懂。后来石碑也找不着了。
美男潘安:“栽树立誓”转枝柏至今青葱
这棵柏树大部分枝条都光秃无叶,只有东南一枝枝叶茂密。据传说,这棵树轮换生叶,人们给它起名“转枝柏”。
“栽树立誓”转枝柏至今青葱
郭法元说,从浇花井原址,向西南1.5公里就是冶戌村。村南有棵转枝柏,这株转枝柏,也是和潘岳大有关系的东西。
我寻到冶戌村南,果见一棵老柏树生长在崖壁上。树身有三丈多高,有两搂粗,树身向南倾,根部裸露粗壮,树干回旋,条纹万状。
这棵柏树大部分枝条都光秃无叶,只有东南一枝枝叶茂密。据传说,这棵树轮换生叶,人们给它起名“转枝柏”。柏树每隔六十年,有一方枝叶败落,接着另一方枝杈泛青,生出绿叶。郭法元说,这棵树一千七百多年了,总是一枝活,别枝昏昏欲睡,从没有全树都枝繁叶茂过。
转枝柏生长的地方,相传是潘岳官衙所在地,除了这棵长寿的柏树,官衙别的遗存都没有了。我站在转枝柏下,看到柏树根上拴着许多红丝线,柏树枝上系着红灯笼和褪色的红绸。52岁的村民陈二妞介绍说,红丝线是“拜干娘”的,红灯笼是还愿的。柏树灵气大得很,百里外的人都来“拜干娘”。“柏树转枝说是一甲子一转,其实不到一甲子。我10岁时最西头那枝是绿的,现在转到东南那枝了。”
据郭法元的分析,柏树转枝可能跟树根有关。树根可能有部分死了,部分未死的根部往上输送养分时,时有改变方向。
相传潘岳治理河阳十分出色,老百姓对潘岳十分拥戴。有数位老翁受众乡亲之托,献翠柏一株,并附五言诗一首:“根深枝叶翠,河阳百姓心,岁岁盼峥嵘,代代留芳馨。”潘岳看罢大喜,挥锨挖坑,浇水施肥,将翠柏植于官衙前面,并在柏树前立誓必做清官。
潘岳“栽树立誓”的事传遍全县,老百姓人人拍手称赞,城里居民每逢从衙门前过,都要给小柏树浇点水,非常爱惜它。此柏长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潘岳后来到江苏任职,后几任县令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此柏气愤萎黄,因为思念潘岳,唯东南一枝翠绿。后潘岳又升任洛都黄门侍郎,翠枝移南,自此留下六十花甲转枝奇观。
还有传说此柏常夜半拔地而起,呼呼生风,飞奔河南与情树幽会,五更复原。寺庙长老恐其久恋不归,以石击干成坑,并用铁钉数枚钉干身下固定。翠柏终日思伴,久之成斜身。现在还向南边斜着身子。
“清官浊官”潘黄门理政勤恳
潘岳在河阳县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认识了寒士公孙宏。公孙宏是谯郡人,因贫穷孤苦,到河阳给人种地。他有音乐和文学才能,潘岳很赏识,诚心帮助、提携他。后来公孙宏投靠楚王司马玮,成为昙花一现的政治明星,并在一次党争中救了潘岳的命,但潘岳还是死在他在琅琊得罪的孙秀手中。
潘岳在河阳县干了四年,没有调回朝廷,又转为怀县令,一干又是四年,这么漫长的等待,出乎他当初的意料,他写下了《在怀县作》诗二首,表达了独处小县的寂寞,表示出对京师的依恋。虽然他说要谨守职分,但他在怀县任上,还是做出了一些成绩。当时客栈管理存在不少问题,人们以“逆旅”的设置是“逐末废农”,造成藏污纳垢、“败乱法度”的后果,认为应当废除。潘岳上书发表自己的看法,指出“逆旅”的设置有利于商贾往来,主张加以整顿,而非全盘否决。潘岳的思想与传统的“重农轻商”思想有所不同,应该讲,其眼光有独特之处。
潘岳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终于被调回朝廷,任尚书度支郎,后迁为廷尉评。
潘岳身上的名士习气似乎不多。当时官场上官分清浊,所说的“清官”,是指那些位高权重又很少日常杂务的官,还有官位不高但尊贵并易升迁的官;“浊官”是日常事务多的官。高级世族垄断了“清官”名额,贵族名士即使做了“浊官”,也以不喜欢或不亲自处理日常公务相标榜。潘岳大部分时间做的都是“浊官”。县令也是比较忙的“浊官”,这次调回朝廷,做的度支郎是财政官,廷尉评是司法官,都是事务官。
任度支郎时,中央工程部挖地基挖出了一把古尺,尚书郎挚虞上奏,现行的尺度比古尺长,应以古尺为准。潘岳和挚虞辩驳,说以为现行尺度习用已久,不宜再改,挚虞未免迂腐。潘岳的意见是更切合实际的。
可别小看了潘岳的这点作为,西晋的士人群体,为求保全自己“在行为上是不婴世务,在职而不尽责”。正像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中所说的:“所有行政官员以不过问行政实务为荣,地方官员以不过问人民疾苦为荣,法官以不过问诉讼为荣,将领以不过问军事为荣,结果引起全国性空前的腐烂。”包括竹林七贤入晋者,也多有这种心态。向秀入晋后,“在官不任职”,不干活。阮咸也是天天只知道和亲友弦歌酣宴,比较起来,潘岳还是踏踏实实做了一些实际工作。
再说潘岳的族侄潘尼,也是位自全心态的典型人物。潘岳与潘尼,虽是叔侄,但“义同诸父,好同朋友”,而且,俱以文章名世,官场之上,两人表现迥异。诸王争权,朝廷风云变幻,潘尼位居显要,既不赞成什么,也不反对什么,既不树立什么,也不废除什么,“从容而已”。罗宗强教授说,他的“从容和忧虞不及”,不过是在职而不尽责,于国之安危毫不系念的一种婉转说法而已。潘尼有一篇《安身论》,开头便是“盖崇德莫大乎安身”,说安身自保是士人首要大事。
明末清流张溥在研究了潘岳和潘尼的生平和创作后,对二人生前命运和身后声名的巨大反差深感不平,感叹万分地发议论说:存没异路,荣辱天壤。逃死须臾之间,垂声三王之际。至今诵《闲居》者,笑黄门之乾没,读《安身》者,重太常之居正。人物短长,亦悬祸福,泉下嘿嘿,乌谁雌雄?即有不平,更能收召魂魄、抗眉而争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