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这个时代的文学似乎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文学批评,至少多数的写作者,不再仰仗批评对他的告诫和提醒,他们更愿意用自己的写作来证明自己。我不否认,今日批评固有的一些功能已经分解到了其他地方,譬如媒体的议论、网络的点评、会议的发言,也是一种小型的文学批评,它越来越深刻地影响着当下的文学生态。这令我想起圣伯夫的一句话,“巴黎真正的批评常常是一种口头批评。”在一次谈话、一次会议或者一次网络讨论中,关于某部作品的批评就可能完成了——这种对批评的轻浅化、庸常化,使批评的光芒日益黯淡,即便不卷入这些世俗活动的批评家,也免不了受这种批评风潮的感染。批评似乎不再是庄重的文体,而成了平庸者的话语游戏。
但批评的意义仍然强大。它不仅是一种告诫的艺术,能够有效地通过对话来影响作家,影响文学的当下进程;它还能提出一种肯定,进而昭示出一种何为值得我们热爱的文学,何为值得我们献身的精神。
无从告诫,并不一定是批评勇气的丧失,也可能是批评家缺乏智慧和见识,看不清问题,不能把话说到真正的痛处。赞美的话,作家听起来像是在赞美别人,批评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批评另一个人,隔靴搔痒不说,有些还明显张冠李戴,这就难免一些作家对批评充满怨气和鄙薄。没有睿见,那些勇敢的批评,增长的无非是文坛的戾气,这对于矫治一些作家的写作陋习并无助益。因此,夏普兰把批评名之为“告诫的艺术”,很多人只重“告诫”二字,但忽视了“艺术”——满脸怒气的告诫,激起的一定是对方的怒气,在怒气之中讨论,真问题往往就被掩盖了。
批评应是一种理性的分析、智慧的体证,甚至是一种觉悟之道,此为学术之本义。所谓“学”,本义当为觉悟,而“术”是道路、是方法;学术,其实是一种觉悟的方式,学者则是正在觉悟的人。在批评和学问之中,如果不出示觉悟之道,不呈现一颗自由的心灵,那终归是一种技能、工具,是一种“为人”之学,而少了“为己”之学的自在。所以,现在的学术文章无数,能让人心为之所动的时刻,却是太少了,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习惯,不再对学术的快速生产抱太大的希望。事实上,几年前我读王元化和林毓生的通信,当他们谈到关于文化的衰败和人的精神素质下降,我就认同了他们的感叹,“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只是,我心里还有不甘,总觉得世间万事原非定局,它是可以变的;人力虽然渺小,但也是可以增长和积蓄的。这也是我至今还在做着文学批评的原因之一。
除了告诫,批评还应是一种肯定。中国每一次文学革命,重变化,重形式的创新,但缺少一种大肯定来统摄作家的心志。我现在能明白,何以古人推崇“先读经,后读史”——“经”是常道,是不变的价值;“史”是变道,代表生活的变数。不建立起常道意义上的生命意识、价值精神,一个人的立身、写作就无肯定可言。所谓肯定,就是承认这个世界还有常道,还有不变的精神,吾道一以贯之,天地可变,道不变。“五四”以后,中国人在思想上反传统,在文学上写自然实事,背后的哲学,其实就是只相信变化,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常道需要守护。所以,小说,诗歌,散文,都着力于描写历史和生活的变化,在生命上,没有人觉得还需要有所守,需要以不变应万变。把常道打掉的代价,就是生命进入了一个大迷茫时期,文学也没有了价值定力,随波逐流,表面热闹,背后其实是一片空无。所以,作家们都在写实事,但不立心;都在写黑暗,但少有温暖;都表达绝望,但看不见希望;都在屈从,拒绝警觉和抗争;都在否定,缺乏肯定。批评也是如此。面对这片狼藉的文学世界,批评中最活跃的精神,也不过是一种“愤”,以否定为能事。由“愤”,而流于尖酸刻薄、耍小聪明者,也不在少数。古人写文章,重典雅,讲体统,现在这些似乎都可以不要了。牟宗三说,“君子存心忠厚,讲是非不可不严,但不可尖酸刻薄。假使骂人弄久了,以为天下的正气都在我这里,那就是自己先已受病。”现在做批评,若心胸坦荡,存肯定之心,张扬一种生命理想,就不伤自己,也不伤文学。
以此看批评,当能正确认识批评的价值。批评面对的往往是具体的、还未有定论的作品和问题,但这些是文学进程中的基本肌理,也是一切理论探讨的落脚点。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如果不以文学批评为基础,多半会成为空论,而不是有血肉和肌理的实学。
文学批评提供的是一种不同于知识生产和材料考据的阅读感受,它告诉我们最新的文学状况,且直率地说出自己对当下文学和现实的个人看法。从这个角度说,文学批评在学术秩序里的自卑感是虚假的、不必要的。但文学批评依然面临着一个如何发声、如何立心的难题。一些批评家,试图通过批评的学术化来确证它的价值,但这条路未必走得通,因为批评一旦丧失了艺术直觉和价值决断这一基石,只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 李健吾语),批评就可能成为死的知识,既无冒险的勇气,也无有趣的分析,必将老得更快。因此,批评如果没有学理,没有对材料的掌握和分析,那是一种无知;但如果批评只限于知识和材料,不能分享文学精神的内在性,也会造成一种审美瘫痪。尼采说,历史感和摆脱历史束缚的能力同样重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近年关于批评学术化和历史化的诉求,尽管越来越强烈,但关于批评的质疑却从未断绝,原因何在?
必须警惕一种批评的依附性,“依附性”将导致批评精神的沦丧。今天,商业主义的诱惑会使批评丧失原则,而知识和术语对批评的劫持,则会断送批评这一文体的魅力。文学批评曾经是传播新思潮、推动文学进入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武器,尤其是新时期初,它对一种黑暗现实的抗议声,并不亚于任何一种文学体裁,但随着近些年来社会的保守化和精神的犬儒化,文学批评也不断缩减为一种自言自语,它甚至将自己的批判精神拱手让出,它不再独立地发声,也就谈不上参与塑造公众的精神世界。文学批评的边缘化比文学本身更甚,原因正在于此。而对文学批评独立性的召唤,最重要的是要重新认识批评的品质——批评也是一种写作,一种精神共享的方式。伏尔泰说,公众是由不提笔写作的批评家组成,而批评则是不创造任何东西的艺术家。批评也是艺术,也有对精神性、想象力和文体意识的独立要求,它不依附于任何写作,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写作。
批评要成为真正独立的写作,就必须为批评立心。无心,就无立场,无精神维度,无灵魂,也就是没有批评之道。
那何为批评之心?我以为它至少包含义理、实证和文体这三方面。其中,又以义理为最高。批评的义理,不仅是指思想或哲学,它也是指文学的道义与艺术的原理。不合义理的批评,即便姿态勇猛、辞章华丽,终归偏离了文学的大道,而难以服人。而讲究义理的批评,又要有实证精神和文体意识,才能使它所坚持的义理得以落实。实证,就是考据,文本的考据,关乎艺术细节的欣赏,人物性格的逻辑分析,情感冲突的发现和探讨——所谓的细读,其实就是实证,是一种艺术形象的还原。文体,是说话的方式,也是语言的风采,是修辞之美,也是文章之道。古人说,“有德必有言”,这个“言”就是修辞,也是文体。有怎样的义理,也就会有怎样的文体。情感如何节制,说话如何把握分寸,个性与激情如何平衡,理性与感性如何互动,修辞立其诚,这都是文体的艺术。
义理、实证和文体,这三者是一个整体,不可偏废。三者合一,则文学批评也成一特殊的学问——义理阐明文学的德性,实证运用鉴赏的能力,文体经营批评的辞章,这几方面皆备,才堪称有学问的批评,立心的批评。为批评立心,其实是为批评找魂,找到了这个魂魄,批评才不会苟且:价值上不苟且,是义理的基础;字句上不苟且,是文体的开端。好的批评,是文学之道与文章之道的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