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市出台《关于加快本市文化创意产业创新发展的若干意见》(简称“文创50条”)。其中提到,在重点领域部分,主要聚焦影视、演艺、动漫游戏、网络文化、艺术品交易、出版、创意设计、文化装备等产业板块。
这些文化产业,每一个都耳熟能详,在互联网时代被频繁提及,但事实上,它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发展得如何,以往的社会了解和关注并不够。
为此,我们推出文创新观系列报道,每一篇聚焦一个文创行业,试图把它们的面貌描绘得更清晰一些。虽远不能穷尽一个领域的所有状况,但至少能够加深一点认识,引发一些思考。
首篇想要讲述的,是网络文学。目前,上海网络文学产业总值位于全国第一、占全国总量一半。但比起“纯文学”,网络文学一直被当作可有可无的消遣。情况果真如此吗?
隐瞒父母,辞职写小说
陈言辞去上海的公务员工作时,领导和同事并不理解。
尽管他们平时也看一些网络小说,但在大家概念里,那还是“玩票性质”,业余写来玩玩的,怎么能够成为一个职业?如果尚无工作,还能理解,但陈言不是。大学毕业后,他拥有了一份许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要的体面工作,人生从此步入一条正轨,美好刚刚开始,但他自己却忽然按下了停止键。
陈言从小爱看网络小说,最初,只是上班之余,在网上写一点。一般利用午休时间,构思当天需要更新的内容大纲,晚上回到家开始在网上码字,三四个小时,几千字,凌晨12点之前上传即可。渐渐,他的小说开始有读者订阅、付费、打赏,每天有人等着他更新,网站编辑开始找他签约、谈分成。
时日多了,陈言发现,业余的玩票给他带来不少收入和更多的快乐。工作一年之后,望着后台读者热情的留言,计算着如果每天能多出一倍时间写作,多更新一个章节,收入还可以翻倍,陈言终于下决心辞职,专职在家写作。
起初,他丝毫不敢和父母商量。一旦提及,父母必然阻挠,于是他选择“先斩后奏”,悄悄瞒着。每天吃完早餐,假装背着包出去上班,在门口溜达一圈后,等父母也上班离开,他又悄悄回到家。
最麻烦的是下午,他要赶在父母到家之前,再出门一趟,漫无目的地坐上淮海路的公交车,安静发呆,绕一圈后再坐回小区门口,假装下班回家。
纸终究包不住火,不出一个月,邻居拆穿了他,父母也隐隐感到不对劲。有一天,母亲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老实说,今天真的去上班了吗?”事情终于摊开。
那时,工作已辞,阻拦和生气无济于事。父母最终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们心中想的是,走一步算一步,等幼稚的傻儿子碰壁或后悔,再看怎么找第二份工作补救吧。
然而结果出乎意料。辞职第一年,在家全职写网络小说的陈言,年收入已经达到60多万元,越往后,名气上升,粉丝积累,情况越来越好,收入噌噌噌上涨很快,甚至能以指数级的规模翻倍。年收入百万元成了现实。这对一名大学毕业才一年的年轻人来说,吸引力何其巨大。
陈言坦言,自己还不算是网站里的“大神级别”写手,那些顶尖写手,不是年收入百万元,而是月收入百万元。
回归口语时代,听人讲故事
占据中国网络小说半壁江山的阅文集团,总部就在上海张江。
在上海加快文化创意产业创新发展大会上,阅文集团联席CEO吴文辉作为上海民营企业代表作了发言。他透露,2016年阅文集团总营收增长59.1%至26亿元人民币,2017年上半年营收同比增长92.5%至19亿元人民币。在刚刚过去的11月8日,阅文集团成功在香港联交所挂牌上市,正式登上国际资本市场的舞台。
靠文字写作,就让一家文化企业走这么远。这一切对于传统的出版业而言,几乎难以想象。
包括吴文辉本人在内的初创团队,21世纪初开始入驻张江创业。在这片沃土上,20年不到,中国网络小说从零起步,逐渐成为一个市值数百亿元的航母级产业,培育出一大批百万元、千万元收入的职业作家。
最新中国互联网发展调研报告显示,截至2017年6月,网络文学用户达3.53亿,而其中,上海占据全国一半以上的市场规模。
走进阅文集团的总部大楼,有一个场面更能让人对网络文学的异军突起留下深刻印象:编辑办公楼层里,公共走廊、展示墙、员工办公室等空间,一面面鲜红的锦旗挂得到处都是,夺人眼球。
这些锦旗是网络小说作者送给编辑们表示感激的。感激之词大多是同一个意思:感谢网文平台,写小说从此让我的人生发生巨大转变。
在成为网络小说作家之前,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多种多样,公务员、教师、服务员、快递员、销售员,也有人在富士康做过工人,在理发店当过学徒,还有残障人士……
网名为“横扫天涯”的写作者,曾是一位管线工人,他写下了自己的转变经历,大致是这样的:
2008年大学毕业,进入石油公司,被分配到青海,修建涩宁兰复线。工作的地方海拔3000多米,气候严酷,工资每月2000元左右,每天天亮开工,至晚方归,疲惫不堪。
条件太苦,又看不到未来,他便萌生了写小说的想法。下班后构思、码字,为此拒绝应酬,领导认为他天天做梦想着写小说,把他狠狠批了一顿。
“就算不为了梦想,也要争这口气,让别人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怀着这样的想法,他辞职开始专心写网络小说。第一本小说上架当月拿到5000元时,眼睛湿润,“好想和所有人都说一声,我做到了。单凭写书,也能养活自己!”
此后,他的读者越来越多,收入从每月5000元,增长到每月两三万元。2017年1月,他的新书刚上架,当月就拿到了近17万元的稿酬,半年后,加上网站半年奖,月收入达到30多万元。
让人意外的是,大部分写手出身理工科。
他们最初的动机,只是单纯想讲一个精彩的故事,编织一段美梦,供大家分享。而读者们愿意每天等在屏幕前,期待情节接着往下讲,期待某个喜爱或憎恶的角色迎来命运的终局……于是,这种需求渐渐形成市场规模,慢慢摸索出商业模式,网络文学产业成为中国独有的现象。
与传统小说相比,它未必是文人墨客艰涩的自我表达,也未必是精英们对世界和价值的叩问。网络小说的创作,其实回归到了印刷文明发达前的口语时代,切中普罗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化需求:听人讲故事。
作者每天更新一个章节,好的情节让大量读者的胃口被高高吊起,于是读者们会留言、催促,继续等待作者第二天的更新,有时候忍不住向作者抒发情绪,提出建议、批评,甚至抱怨。粉丝还会专门为作者建立QQ群,群里非常热闹,意见不一致的读者们时常会为某一个角色、某一段情节展开唇枪舌剑。
如果说过去,我们谈到网络小说作者,还带着一种猎奇,那么今天,无论是产业利润、规模体量、阅读人数,还是对大众文化的影响,从各个角度估量,它都已经成为文化产业里重要的一环,成为一份专业化的职业。
但社会对这个新兴的文创行业,还是了解不多。
付费阅读,告别清贫
一切回到2001年。彼时,文学网站数量不多,偶有几部网络小说获得口碑,许多人以为热度很快就会消退。
然而有一批人不这么想,其中就包括林庭锋和侯庆辰。他们一个是车管所的档案管理员,一个是售楼经理。
当时,业余写玄幻小说的林庭锋拿出攒下的工资和自己的第一笔稿酬,找到素未谋面的侯庆辰,彼此一拍即合,创建了“中国玄幻文学协会”网站。
这个网站,就是后来一直雄踞网络文学行业龙头地位的起点中文网的前身。
2002年,吴文辉、商学松等人加盟,起点中文网成立,并迅速坐稳业界的头把交椅,但同时,林庭锋和侯庆辰等人也深感忧虑:兼职写作的作者们最终还是屈服于生活,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创作热情消退,大量小说没写完就中断,读者不满加剧,陷入恶性循环。
当时,业界有过一场争论。大部分观点认为,网络文学要走实体出版这条路,唯有出书,拿版税,才是作者们的生存之道。
但是起点创始团队坚持认为,网络文学必须开创线上付费的商业模式。
2002年,在广州举行的一次行业会议上,主张付费阅读的林庭锋成为集体炮轰的焦点。就连网络小说作者们也激烈反对,他们害怕一旦付费阅读,读者会大量流失,作品的关注度也将急速下降。
从当时环境看,担忧确有道理。彼时的淘宝、腾讯、百度还在创业初期,彼时的互联网只是一只小舢板,拥有电脑的网民是人群中的少数,他们尤为赞美网络的分享精神、免费精神。没有版权意识,更没有为网络内容付费的习惯。
为了使作家安心,起点中文网付费阅读政策推行之初,收益全部给作家,网站暂时不参与分成。这就意味着,运营成本全部需要自筹,对当时只是普通职员、融资渠道近乎为零的几位创始人而言,压力巨大。他们当中,有人抵押了房产,有人赌上了全部身家。
付费阅读大致是这样的:一部小说的前十几章免费,等到小说情节让读者们看上瘾,特别想再往下看时,后面的章节开始按字数收费,一般千字几分钱,不贵,有时候看完一本书,也不过花费几块钱而已。
但对作者而言,假设每天写作一个章节,有超过5000名读者付费点击,那么一本100万字的小说,收入就相当可观。
第二年,网络文学第一位百万年薪作家诞生了。付费阅读,解决了生存问题,也直接决定了此后中国网络文学行业的基础生态。
IP收入将是巨大的蛋糕
十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
十几年里,互联网企业风起云涌,中国网民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全社会开始讨论网购和搜索、讨论互联网如何改变生活方式。网络文学,则在有限的社会关注下继续发展着,行业制度的改革也在继续。
依然有很多作者因收益微薄而放弃写作。起点中文网团队提出了作家福利制度——由网站直接给低收入作家补贴。
没有收益,还要倒贴?许多人无法理解。林庭锋为此不只一次与人争辩到面红耳赤。接受采访时他说,要不是自己就是作者出身,特别理解小说创作多么不易,可能他也不会去做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作家福利制度推出后,曾有一度,网络小说点击阅读排名前50的作品,全部出自起点。
此后,团队又增加了激励、保障、奖励、半年奖、年终奖、榜单等各种举措,推出白金作家制度、粉丝制度、明星作家运作计划等等。每次创新,都让行业离成熟更进一步,也让网络作家的收入屡创新高。这些新制度,迅速被其他小说网站模仿,最终大家一起形成了目前中国网络文学的行业标准。
2015年,一个新的转折出现了,它被称为IP 元年。大量影视、动漫、游戏,开始购买网络小说IP进行改编创作。
年末的一次论坛上,有影视公司的高管和制作人苦笑着表示,为了寻找剧本,他们现在不得不大量阅读网络小说,从中发现有价值的IP。《甄嬛传》《琅琊榜》《芈月传》《欢乐颂》《盗墓笔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这些近几年脍炙人口的影视作品,都出自网络小说。
根据一家来自美国的咨询公司的报告,2016年基于阅文集团的网络文学而开发的文化作品,在我们国内20部票房最好的电影中占13部,在20部最高收视率电视连续剧中占15部,在20部最高收视率网剧中占14部,在20个最高下载网络游戏中占15个,在20部最高收视率动画中占16部。
换句话说,网络小说已经成为我们影视动漫游戏最大的内容输送库。
IP收入将是未来一块巨大的蛋糕。吴文辉多次对外表示,希望有一天,中国能培养出自己的IP,就像美国的钢铁侠、超人一样,让经典人物红遍全球。他坚信“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潜移默化中,勾起全球文化好感
事实上,中国网络小说在海外已经火了。
中国网络文学,与美国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偶像剧,并称为当下“世界四大文化奇观”。
从2009年到2013年的5年间,越南翻译出版中国图书841种,其中翻译自中国网络文学的品种占73%。在越南的小说网站上,前100名几乎全部是中国网络小说,基本上一部小说在我们国内更新一个章节后,半个小时就被翻译到越南。
在北美,自发翻译和分享中国网络小说的社区和网站,有上百家之多。其中最大的一家总点击量超过5亿,日均访问人数稳定在50万以上,读者来自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北美读者约占总数的1/3。
过去,是中国网友自发翻译美剧、韩剧、日本动漫,这种自发形成的文化热潮如何势不可挡,我们自己深有体会。但在网络小说领域,情况已经颠倒过来,国外的读者自发翻译中国网络小说,渐渐还带出了新一波“中文热”。
中国网络小说也开始反向输出给日韩。《琅琊榜》获得日媒赞誉。根据同名网络小说《从前有座灵剑山》改编的动画,在日本多家电视台热播。
如今,阅文集团旗下的起点国际网站开始海外布局,今年5月正式发布以来,已上涨作品总量远超所有翻译中国网文的独立站点,累计访问用户超过400万。以至于今年有一条新闻刷遍朋友圈:一位美国小伙子因为迷上了一部中国玄幻网络小说而“自动”戒除了毒瘾。
平心而论,在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全球传播中,大众文化最能事半功倍。比如好莱坞电影、韩剧和日本动漫,总是在潜移默化中,勾起年轻一代的文化好感。那么中国传统文化走出去依托什么载体?网络小说,会不会激发海外读者对中国文化的兴趣?
答案我们还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网络文学的输出,并非单一作品,而是整个文化生态的输出。它能让海外读者对中国文化产生粉丝心态,还能进行IP衍生产业链的开发,打造粉丝经济。这些,最终都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产生持续性效果。
近几年,《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CNN、BBC等,都对中国网络文学做过报道。也有国外的商学院,把中国网络小说独创的付费商业模式作为成功案例进行分析。
或许,大众文化起到的作用之大,一直被我们所低估。而对一系列新兴的文创行业,我们也到了该放下身段、放平心态,认真了解的时候了。
记者手记
已到正视挑战时
和所有大众文化一样,当网络小说规模如此之大、人人都能书写时,难免泥沙俱下。此时,文学批评的力量变得越发重要,但可惜的是,学术界目前相关研究十分稀少。
反倒是作者们自己,写着写着,有人从单纯想要吸引读者、赚更多钱,渐渐变得有了自我要求。
电视剧《他来了,请闭眼》《如果蜗牛有爱情》的原书作者丁墨,曾有7年工作经验。辞职写网文后,她开始有意找一些经典文学来充实自己。她说,茅盾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作为工科生我以前看得恹恹欲睡,现在写了小说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些有深度的作品很好看”。
她提及如何设计剧情、把握节奏,显然私下里自学了不少剧本和写作相关的专业书籍,但最终还是感叹,“我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全靠野蛮生长”。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学者关注网络文学。比如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
她曾在北大主持一个论坛,定期评论当代文学作品。然而越接近21世纪的纯文学,她越感到绝望,“新世纪中国小说为数不多的优秀作品也不过是旧生命的余光”,没有进一步生产的生机,没有触到当代人内心。
此后,邵燕君转而研究网络文学,还成为网络作家猫腻的粉丝,在她的评价里,猫腻的小说超过了金庸,“比起大侠风范,它更戳中一代中国人的精神困境”。
邵燕君曾写了一篇评价猫腻作品的文章,她分析:在孙少平之后,成长人物的道德形象一路下滑,从“陈世美”(冯家昌《城的灯》)到“凤凰男”(祁同伟《人民的名义》),有志青年的膝盖越跪越软,吃瓜群众的失望越陷越深。
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近二十年来变化万千,但核心万变不离其宗:草根的逆袭。所以,通过在自己建构的“幻象空间”里重新书写,猫腻走通了路遥之后难以继续的路。
当纯文学开始进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专门拆解宏大叙事时,倒是大众文学一脉中的奇幻(科幻)文学,在虚拟空间再造世界,创作出替代现实主义宏大叙事的“拟宏大叙事”。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但一个事实是,网络文学已经形成一套独立的生产——分享体系,形成规模巨大的粉丝文化,对我们延续了近百年的“新文学”传统和主流文学发出了挑战。
可是面对新世纪的挑战,主流文坛和学术界,尽皆漠然。
邵燕君停办“北大评刊”论坛,转向网络文学研究时,很多人惊讶,不解,甚至认为是一种背叛。而她自己写道:精英批评的力量是缺席的。
或许,无论网络小说高下如何,当它成为一个规模如此之大的产业,席卷3亿多网友,源源不断自我生长;成为大众文化最大的内容输送库;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像好莱坞那样全球传播的热门载体时,我们应该正视了。(龚丹韵)